雲霧山那筆近千萬的潛在投資,像一塊沉甸甸的巨石投入了雲山縣原本平靜(或者說沉寂)的文旅池塘,激起的不僅是水花,更是明確無誤的權力與資源流向的重新校準。接下來的幾天,韓陽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那種微妙的變化。
原本對他還算客氣、至少表面配合的一些部門經辦人員,語氣裏多了幾分公式化的推脫。“韓主任,您說的那個老街微改造的技術規範,我們最近都在忙全縣重點項目的安全質量大排查,人手實在抽不出來,您看是不是緩一緩?”“宣傳渠道排期啊?今年的重點早就定了,主要是配合縣裏的中心工作和重大項目,您那邊……我們盡量找機會吧。”
就連臨水鎮那邊的反饋也多了些遲疑。鄭書記在電話裏支支吾吾:“小韓主任,不是我們不支持,只是最近縣裏大會小會都在強調集中力量保重點、優環境,我們鎮裏壓力也大。老胡頭那邊雖然鬆了口,但另外兩家聽說雲霧山有大投資,好像又有點別的想法了,覺得咱們這小打小鬧的,不如等將來大開發……”
流言也開始在體制內的小圈子裏流傳:“宣傳部那個新辦公室,搞的花架子,怕是搞不下去了。”“還是譚局路子野,能拉來真金白銀。”“文化唱戲?沒經濟搭台,戲唱給誰看?”
壓力是無形的,卻無處不在。它體現在推遲的會議、含糊的答復、驟然增加的協調難度,以及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裏。韓陽坐在自己那間依然冷清的辦公室,看着牆上貼着的臨水老街“記憶喚醒示範區”規劃草圖,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個人的努力、精巧的構思、甚至初步凝聚的人心,在“巨額投資”和“全縣大局”的現實重力面前,顯得如此脆弱。
他知道,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找到破局點。硬扛顯然不明智,只會讓自己和項目更快被邊緣化。他需要“借勢”,需要找到一個比“全縣旅遊收入”更宏大的、不容置疑的“勢”,來重新爲自己的項目賦值,爭取生存空間。
他重新攤開近期的所有文件,省市關於宣傳思想文化工作的最新指示、關於鄉村振興的具體部署、關於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利用的指導意見……他逐字逐句地研讀,試圖從中找到能與臨水老街項目產生強關聯的政策依據和理論支撐。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進來的是宣傳部張明華副部長。
“小韓,坐。”張明華臉色有些嚴肅,坐下後開門見山,“最近的情況,你感覺到了吧?”
韓陽點點頭:“感覺到了,壓力不小。”
“譚永健這次,確實是下了步好棋。”張明華直言不諱,“投資意向一拋出來,分量就不一樣了。現在縣裏主要領導的心思,明顯更多放在了保障那個大項目落地上。這不是針對你,是現實選擇。”
“我明白,部長。”韓陽沉聲道,“只是覺得,臨水老街探索的路徑,從長遠看,對我們縣文旅產業內涵的提升、文化自信的建立,或許有不一樣的價值。就這麼被沖掉,有點可惜。”
“可惜歸可惜,但光喊口號沒用。”張明華看着韓陽,“你要想辦法,讓這個項目的價值,用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方式體現出來。而且要快,在雲霧山項目正式籤約、資源徹底傾斜之前。”
“部長,我最近也在思考。我們能不能換個角度看臨水老街項目?”韓陽將自己琢磨的想法和盤托出,“它不僅僅是一個旅遊吸引物,更可以成爲我們縣貫徹落實‘保護傳承利用優秀傳統文化’、‘推動文化和旅遊深度融合’、‘以文化賦能鄉村振興’這些上級精神的一個具體而生動的實踐案例。它探索的‘微改造、重內容、居民參與’模式,對於我縣衆多類似的有歷史底蘊但缺乏開發條件的村鎮,可能具有可復制的試點意義。”
張明華眼睛微微一亮:“繼續說。”
“我注意到,下周市委宣傳部要召開全市宣傳思想文化工作創新案例交流會,要求各縣區上報最具特色和推廣價值的案例。”韓陽將一份通知復印件推到張明華面前,“如果我們能把臨水老街項目,不僅僅包裝成一個旅遊項目,而是包裝成一個 ‘以文化記憶喚醒推動鄉村社區治理與產業微振興的雲山探索’ 的創新案例,去市裏爭取亮相呢?如果能在市一級的平台上得到認可,甚至成爲市級觀察點或試點,那麼它的價值和受保護級別,就完全不一樣了。到時候,就不是我們和旅遊局爭資源,而是我們爲全縣爭取到了一種新的發展模式認可。”
張明華拿起通知仔細看了看,又沉思了片刻。“思路可以。但案例材料必須極其扎實,有血有肉,不能空泛。要突出‘創新性’、‘實效性’和‘可復制性’。你們現在做到哪一步了?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實實在在的東西?”
“故事內核(胡掌櫃)是扎實的,基於真實歷史發現。劇本已經定稿,正在排演,預計半個月內可以完成粗排,可以錄一段最有感染力的片段作爲視頻佐證。產權協調取得關鍵突破(老胡頭),‘微改造’設計方案已經完成初稿,體現了最小幹預和保護理念。更重要的是,我們形成了‘政府引導、專業助力、居民參與’的工作機制,並且已經開始激發本地居民的文化認同和參與熱情,這是很多單純商業開發項目不具備的。”韓陽如數家珍。
“視頻片段很重要,要有沖擊力。產權突破的協議也要有。設計方案要突出理念創新。”張明華迅速指示,“你抓緊時間,把所有這些材料,提煉成一個不超過3000字的典型案例材料,重點講清楚我們面對什麼難題、采取了什麼創新做法、目前取得了什麼階段性成效、對未來有什麼啓示和推廣價值。寫好後我親自把關。如果質量夠高,我向陳部長匯報,爭取用部裏的名義報上去,並且申請在會上做簡短發言或展示的機會。”
“是!我馬上着手準備!”韓陽精神一振。這就是他需要的“勢”——來自更高層級(市級)的關注和認可。一旦成功,臨水項目就不再是縣內可有可無的“小盆景”,而是可能被貼上“創新模式”標籤的“試驗田”,其政治意義和受保護程度將截然不同。
接下來的一周,韓陽幾乎住在了辦公室。他字斟句酌地撰寫案例材料,每一個提法都緊扣上級文件精神,每一個成效都力求有具體細節或數據支撐(哪怕只是意向協議、設計圖紙、排練日志)。他請嚴團長挑選了《臨水燈影》中胡掌櫃做出“留下”決定前後最富張力的幾分鍾戲份,協調孫哥再次出馬,在排練現場精心拍攝了一段剪輯素材。他還讓趙磊整理了從發現賬本到與老胡頭達成意向的全過程記錄,作爲“深入挖掘地方文化基因、激發社區內生動力”的實證。
材料成稿後,張明華副部長親自修改潤色,陳建業部長最終審定,以雲山縣委宣傳部的名義,正式報送市委宣傳部。
或許是因爲材料確實扎實且角度新穎,或許是因爲雲山縣近年在這方面少有亮點,一周後,好消息傳來:雲山縣報送的《喚醒沉睡的記憶:臨水老街“微更新”模式探索》案例,被選中在全市交流會上做限時8分鍾的PPT展示發言!
接到通知時,韓陽正在老茶館看排練。嚴團長爲了幾句台詞的節奏正大發雷霆。手機震動的瞬間,韓陽走到屋外,看着通知內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秋風帶着涼意,卻吹不散他胸中那股重新燃起的火苗。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機會,遠非成功。8分鍾,他必須講出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讓在場的市領導、各縣區同行看到這條不一樣的路的價值。
回到縣城,他立刻投入到發言準備中。8分鍾,每一秒都彌足珍貴。他反復演練,掐算時間,精心挑選PPT裏的每一張圖片(老茶館原貌、賬本細節、排練片段截圖、居民訪談笑臉、設計效果圖對比),打磨每一句解說詞。
出發去市裏參會的前一天,陳建業部長把韓陽叫到辦公室,只說了兩句話:“上了台,就代表雲山縣宣傳部的水平,也代表這個項目的成色。別緊張,把你們做的事、背後的思考,清清楚楚、有血有肉地講出來。關鍵是讓人看到‘希望’和‘可能’。”
市裏的會議規格不低,各縣區宣傳部部長、分管副部長、相關科室負責人濟濟一堂。輪到韓陽上台時,他能感覺到台下許多審視的、好奇的、或許還有不以爲然的目光。一個這麼年輕的幹部,代表一個縣來發言,講的是一個還沒影子的“老街改造”。
他深吸一口氣,點開了PPT。沒有過多的開場白,直接切入主題:“各位領導,我匯報的案例,源於一個困惑:在我們雲山這樣資源有限的山區縣,面對大量有歷史底蘊卻破敗凋敝的老街舊鎮,除了等待巨額投資的大拆大建,還有沒有另一條路可走?”
他從發現塵封的賬本、手繪地圖和那個“牆根下埋銀之甕”的故事講起,用圖片和短視頻片段,生動展示了如何從歷史的碎片中拼湊出一個地方的“文化基因”。然後,他闡述了“微改造、重內容”的具體做法:如何以最低幹預的方式修繕老屋,如何基於真實歷史創作情境短劇並組織本地居民排演,如何通過耐心的溝通與產權人達成合作共識。
“我們做的,不是建造一個旅遊景點,而是嚐試‘喚醒’一個社區塵封的共同記憶,並讓這種記憶成爲連接過去與現在、凝聚人心、激發內生活力的紐帶。”韓陽的聲音平穩而清晰,“這個過程當然充滿挑戰,但我們也看到,當老街上的老人開始主動講述過去,當在外打工的產權人願意回來商議,當普通的老師、村民站在百年老屋裏用心演繹先人的故事時,一種屬於這個地方的文化自信和參與感,正在悄然生長。這或許比短期內吸引多少遊客,具有更深遠的意義。”
最後,他展示了初步的設計效果圖與老照片的對比,以及項目對周邊業態的初步帶動設想。“我們不敢說已經成功,這只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但我們相信,這條聚焦文化內涵、強調社區參與、追求小而美的‘微更新’路徑,或許能爲衆多類似困境中的鄉鎮,提供一種新的可能性和希望。”
8分鍾,時間到。韓陽鞠躬下台。會場安靜了幾秒鍾,然後響起了掌聲。不算熱烈,但足夠真誠。他能看到,不少與會者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幾位市部領導的臉上也帶着贊許的微微點頭。
會議結束後,市委宣傳部一位分管文藝處的副處長特意走到韓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韓同志,講得不錯。案例很扎實,思路也有新意。好好幹,期待你們雲山能探索出一條可復制的路子來。”
這句話,很快通過某種渠道,傳回了雲山縣。
第二天韓陽回到縣裏,明顯感覺到氛圍又有了微妙的變化。那些推遲的會議邀請重新發來了,含糊的答復變得清晰積極了些,連旅遊局那邊,張科長又“偶遇”他時,笑容裏也多了幾分重新估量的意味。
“韓主任,從市裏回來了?聽說講得挺成功啊!恭喜恭喜!”張科長的語氣熱絡了不少,“看來你們這條路,上面還挺看好。這下好了,咱們縣文旅發展,可以兩條腿走得更穩了!”
韓陽笑着應付過去。他知道,“借勢”初步成功,爲臨水項目贏得了一塊至關重要的“護身符”和一段寶貴的“發展窗口期”。但危機並未解除,雲霧山的大投資依然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必須利用這段窗口期,讓戲真正立起來,讓老街真正發生看得見的變化。
東風已借來,但航行依然在風浪中。他需要讓這艘剛剛獲得些許動力的小船,更快地駛向安全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