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初散,少室山的石階溼漉漉地蜿蜒向下。
喬峰背着竹簍跟在玄苦身後。簍裏裝着幾卷抄好的經文、山中采摘的藥材,還有母親喬氏天未亮就烙的兩張餅。這是他八年來第一次正式下山,腳步沉穩得不像十五歲少年。
玄苦步履從容,灰色僧袍拂過道旁野草。山道兩側春意正濃,桃李花開得燦爛。
“此次下山,采買些燈油、鹽巴,寺中筆墨也不足了。”玄苦聲音平和,“你在山上八年,也該見見山下世情。”
“是,師父。”
喬峰目光掠過道旁田野、遠處村落,以及更依稀可見的城鎮輪廓。那不是孩童的好奇,而是一種冷靜審視——將眼前景象與記憶中的《天龍八部》世界進行對照。
他知道,按照“原著”,這個年紀的他應該還在少林學藝。但現在不同了。他是陳楓,他知道太多,也改變了太多——養父母健在,玄苦無恙,阿朱……想起前幾日收到的信,少女說起已開始學習辨識草藥,字裏行間透着小心翼翼的歡喜。
這些改變,會擴散向何方?
“在想什麼?”玄苦忽然問。
喬峰回神:“弟子在想,山下的百姓如今日子可還安穩?聽聞邊境這兩年不太平。”
玄苦腳步微頓:“你倒關心這些。邊境確有小沖突,不過朝廷已增派兵馬,附近州縣還算安定。”他頓了頓,“這些事,自有朝廷官府操心。我輩習武之人,但求護持一方平安便是。”
喬峰點頭,心中卻道:若只是“護持一方”,又如何解得了宋遼之間那近乎無解的死結?
日頭漸高,霧氣散盡。山道轉入平緩林間路,前方有座供行人歇腳的涼亭。
“在此歇歇腳吧。”
兩人步入涼亭。喬峰放下竹簍,取出水囊遞給玄苦,自己倚着亭柱望向山道盡頭。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與車輪聲由遠及近。
聲音初時細微,漸漸清晰。馬蹄聲穩健有節奏,車輪轉動平穩,顯非尋常農家牛車。
不多時,一行身影出現在林道轉彎處。
爲首的是一輛黑漆馬車,車廂做工考究。拉車的兩匹馬毛色光亮,步伐矯健。馬車前後各有兩名騎士護衛,俱是青衫勁裝,腰佩長劍,神色警惕。
更引人注目的是馬車旁並行的少年騎士。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一身月白錦袍,腰束玉帶,坐於通體雪白的駿馬之上。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雖年紀尚幼,卻已顯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氣度。
喬峰心頭一跳。
慕容復。
雖然比“原著”中出場時年輕許多,但那眉宇間的神韻、舉手投足間流露的貴氣,再加上這出行儀仗……不會錯了。只是比預想中的略大兩三歲。
馬車行至涼亭附近,速度稍緩。白衣少年抬手示意隊伍停下,翻身下馬,動作流暢優雅。他整理衣袍,朝涼亭走來。
身後四名隨從也隨即下馬,兩人留在車旁警戒,兩人跟隨少年身後——這便是日後名動江湖的慕容氏四大家臣雛形。
少年走到亭前,拱手施禮:“打擾二位了。在下姑蘇慕容復,隨家族商隊北上,途經寶地,可否借地稍歇?”
言辭謙和有禮,姿態從容。
玄苦起身還禮:“阿彌陀佛,施主請便。貧僧玄苦,這是小徒喬峰。”
慕容復目光掃過玄苦,在聽到“玄苦”二字時眼中閃過一絲敬意:“原來是少林玄字輩高僧,失敬。”他看向喬峰,笑容溫和,“這位小兄弟是大師高徒?果然一表人才。”
喬峰依禮躬身:“喬峰見過慕容公子。”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慕容復。
四目相對。
慕容復臉上笑容依舊完美,但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
這農家少年……眼神不對。
尋常山野少年,見到這般陣仗、這般人物,或是畏縮躲閃,或是好奇張望。可眼前這個喬峰,目光太靜了。那不是強裝鎮定,而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平靜,甚至帶着一種……審視?
慕容復自幼被教導觀人之術,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可這少年的眼神,像一潭深水,表面清澈見底,深處卻幽暗難測。更讓他心頭微動的是,那平靜之下,似乎還有一種極爲罕見的……平等?
不是仰視,不是平視,而是一種仿佛天然覺得彼此對等的淡然。
有趣。
慕容復心中念頭飛轉,面上卻不露分毫:“喬兄弟客氣了。看二位方向,是從少室山下來?可是要往前方鎮集去?”
“正是。”玄苦答道,“采買些寺中用物。”
“巧了,我們也要去前面鎮上補給。”慕容復笑道,“若大師與喬兄弟不棄,不妨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玄苦合十道:“施主美意,貧僧心領。只是我師徒二人腳程慢,恐耽誤諸位行程。”
“無妨。”慕容復擺手,“本就是遊歷,不急在一時。”他轉向喬峰,似隨意問道,“喬兄弟今年貴庚?看身形氣度,想必已隨大師習武多年了吧?”
喬峰答道:“十五歲。隨師父習武八年。”
“八年?”慕容復眼中訝色更濃,“那豈不是七歲便開始學藝?喬兄弟真是……”他頓了頓,“年少有爲。”
這話聽起來是誇獎,但喬峰聽出了其中的試探意味。
“公子過獎。”喬峰語氣平淡,“不過是師父不棄,粗學些強身健體的皮毛。”
“強身健體的皮毛?”慕容復笑了,目光若有深意地掠過喬峰的手——那雙手指節分明,掌心有繭,但分布的位置卻與尋常農家子不同,“喬兄弟太謙了。能得玄苦大師親傳八年,豈會是皮毛?”
他話鋒一轉,正要再說什麼,忽然一陣山風吹過,涼亭旁桃樹搖晃,花瓣如雨飄落。
慕容復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捻在指尖,似是隨意地道:“這少室山的春色,倒是比江南來得晚些。不過花開得盛,想必今年山中藥材收成也好。聽聞這一帶盛產柴胡、黃芩?”
這話問得自然,像是閒聊風物。
喬峰心中警鈴微響。慕容復在試探他的見識。一個尋常農家少年,或許知道山裏有哪些常見的草藥,但能準確說出“柴胡”“黃芩”這類藥材名稱的,就不尋常了。
他略作沉吟,以少年口吻答道:“公子說得是。柴胡多長在陽坡,黃芩喜陰溼。今年春來得晚,但雨水足,山陰那片黃芩應該長得不錯。至於柴胡……前幾日跟師父上山采藥,見陽坡那片剛冒新芽,怕是還要等些時日。”
回答得恰到好處——既顯露出對草藥的了解,又帶着少年人對具體細節的模糊。
慕容復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喬兄弟對藥材倒是熟悉。”
“師父常帶弟子上山采藥,認得多些。”喬峰將一切推給玄苦。
“原來如此。”慕容復點頭,不再追問。他轉身吩咐隨從:“取些清水點心來,請大師與喬兄弟一同用些。”
那四名隨從中年紀最長、約莫二十出頭的漢子應了聲“是”,轉身去馬車取東西。他行動間步伐沉穩,氣息綿長,顯然武功不弱。
喬峰目光在那漢子背影上停留一瞬,心中記下:此人應是四大家臣之首,鄧百川。
涼亭內,慕容復已與玄苦閒談起來。他談吐文雅,引經據典,與玄苦論及佛理竟也能應對幾句,顯出家學淵源。
喬峰大多安靜聽着,只在慕容復問及少室山風物時,才以少年口吻清晰回答。他言語間偶爾夾雜一兩個超出年齡認知的詞匯或視角,但每當這時,他便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聽過一些但記不真切”,將超常之處歸功於“玄苦師父平日講故事”。
慕容復微笑傾聽,心中疑竇卻如藤蔓般蔓延。
這少年,絕非常人。
他接過隨從遞來的水囊和點心——幾樣精致的江南糕點。慕容復親自將一份遞給玄苦,又將另一份遞給喬峰:“粗陋點心,不成敬意。”
“多謝公子。”喬峰接過,並不急着吃,而是先遞給玄苦一塊,“師父先用。”
這細節落在慕容復眼中,又是一動。
三人就着清水用了些點心。慕容復談笑風生,話題從江南風物到北方見聞,又從佛理禪機說到詩詞歌賦。他似是有意無意地試探喬峰的學識底線。
喬峰應對得滴水不漏。他知道的,便以少年能理解的方式簡略回答;不知道的,便坦然搖頭;偶爾顯露出超常見識,必是借“聽師父說過”“在寺中藏經閣翻到過”爲由。
這場談話看似尋常,實則暗流涌動。
日頭漸中,林間光影斑駁。
慕容復忽然將話題引向歷史:“說起少室山,晚輩倒想起一樁舊事。昔年達摩祖師一葦渡江,於少室山面壁九年,創下禪宗一脈。這般定力與智慧,真是令人神往。”
玄苦捻動佛珠:“達摩祖師之境界,非我等凡夫所能揣度。”
“大師謙虛了。”慕容復笑道,“不過說到智慧,晚輩最近讀史,倒有些困惑。昔年淝水之戰,前秦苻堅率百萬大軍南下,自以爲勢在必得,結果一敗塗地。此等以少勝多之戰例,後世多有評說,不知大師有何見解?”
玄苦搖頭:“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佛門弟子,不談殺伐。”
“是晚輩失言了。”慕容復從善如流,卻將目光轉向喬峰,“喬兄弟可曾聽過這個故事?”
這是直接的試探了。喬峰心中了然。
“聽師父提起過。”喬峰答道,“苻堅恃衆而驕,不聽良言,終致大敗。”
回答簡潔,點到爲止。
慕容復卻不肯放過:“那喬兄弟以爲,苻堅之敗,敗在何處?”
問題更進一層。這次連玄苦都微微皺眉——這般追問一個少年,似有些過了。
喬峰沉吟片刻,道:“弟子愚見,苻堅之敗,一在輕敵,二在內部不穩。百萬大軍看似勢大,實則各族混雜,人心不齊。謝玄能以少勝多,正是看準了這一點。”他頓了頓,“這些是師父平日講解兵法時提及的,弟子只是依樣轉述。”
又將源頭推給了玄苦。
慕容復眼中光芒閃動。這番話,看似簡單,實則切中要害。尤其是“各族混雜,人心不齊”這八個字,沒有一定見識,絕說不出來。
他正要再問,玄苦卻開口道:“峰兒,去亭外看看,那株老鬆下的茯苓可還在?前次見時,似乎已可采掘。”
這是明顯的支開。喬峰心領神會,起身應道:“是,師父。”
他走出涼亭,來到十餘步外的古鬆旁,蹲下身仔細查看樹根處的泥土。身後,涼亭內的談話聲低了下去,但他仍能隱約聽到只言片語。
“……此子不凡……”
“……施主過譽……”
“……不知師承除了少林,可還有其他淵源……”
喬峰手下動作不停,心中卻是一片清明。慕容復的試探,比他預想的來得更早、更密集。這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已經展現出了遠超年齡的城府與洞察力。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回涼亭。
慕容復正與玄苦談論江南園林的造景藝術,見他回來,便笑道:“喬兄弟可找到了茯苓?”
“找到了,已有碗口大小,再過月餘便可采掘。”喬峰答道。
“喬兄弟對藥材如此熟悉,將來或可成爲一方名醫。”慕容復語氣溫和,卻忽然話鋒一轉,“說起來,晚輩此次北上,一路見聞頗多。尤其是邊境州縣,軍民對契丹人頗多怨言。不知少室山一帶可還安寧?”
話題陡然轉向時政。喬峰心中警鈴大作——這是慕容復在測試他的“立場”和“見識邊界”。
玄苦代爲答道:“此地離邊境尚有距離,還算太平。只是偶爾有流民經過,說起邊地烽火,令人嘆息。”
“是啊。”慕容復輕嘆一聲,“宋遼對峙數十年,戰事頻仍,苦的終究是百姓。”他看向喬峰,“喬兄弟生在太平之地,是幸事。若有一天烽火燃至少室山下,不知喬兄弟會如何選擇?”
這問題已近乎赤裸的試探。
喬峰沉默片刻,緩緩道:“弟子年幼,未想過這等大事。只知若是家園遭劫,自當奮力守護。至於其他……弟子見識淺薄,不敢妄言。”
回答得滴水不漏。
慕容復笑了:“喬兄弟謙虛了。”他不再追問,轉而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把玩。那玉佩溫潤潔白,雕工精細,正面刻着雲紋,背面卻有淡淡的痕跡,似是某種殘缺的印記。
“這玉佩是家傳之物。”慕容復將玉佩托在掌心,讓玄苦和喬峰都能看清,“據說有些年頭了,可惜背面這處印記殘缺,一直不知原本刻的是什麼。大師見多識廣,可能看出些端倪?”
玄苦細看片刻,搖頭道:“貧僧眼拙,看不出來。”
慕容復又看向喬峰:“喬兄弟可曾見過類似紋路?”
喬峰目光落在玉佩背面。那殘缺的印記,依稀能看出是半個字——一個“燕”字的左半部分。
他心中一震。
慕容復在試探他是否認得這個字,是否知道“燕”字背後的含義。
“弟子不識。”喬峰搖頭,目光清澈,“這紋路看着像是字,但殘缺太甚,認不出來。”
慕容復盯着他看了三息,忽然一笑,將玉佩收回懷中:“也是,殘缺之物,確實難辨。”他話鋒一轉,似是隨意道,“說起來,‘峰’字高峻孤絕,喬兄弟性情沉穩,倒不如‘楓’字更貼切——楓葉經霜而紅,愈冷愈豔,更有風骨。”
亭中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喬峰抬起眼,正對上慕容復那雙看似含笑、實則深不見底的眸子。
山風穿過亭柱,帶來遠處鬆濤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