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肋骨的青紫,在阿爾卑斯山冰寒的空氣與哈勒毫不留情的後續訓練裏,緩慢褪成一片頑固的深黃,隱着揮之不去的隱痛。這道痕跡,是溪澗那次失敗嚐試的烙印,也是哈勒劃下的、暫時不可逾越的界限。母親的筆記連同那個舊鐵盒,被我小心藏在房間最偏僻的角落,用雜物虛掩——像藏起一塊燒紅的炭,既怕它熄滅在日復一日的捶打中,又怕它猝然引燃,燙穿岩流定下的規矩。

訓練徹底回歸岩流最“純粹”的模式。站穩、搬石、撞擊、應對哈勒毫無規律的突襲。我不再試圖在動作間隙捕捉什麼“水流之勢”或“鷹隼滑翔”的影子,只將全部注意力釘在身體的執行上——腳掌如何更狠地摳進凍土,腰胯如何更穩地承接重量,拳頭與筋骨如何更直接地撞向目標,如何在失衡的刹那,用最本能的反應拽回重心。

哈勒的監督愈發嚴密,目光像探照燈,掃過我每一寸肌肉的震顫,不放過任何一絲懈怠或“走神”的跡象。他的喝罵依舊刺耳,卻少了先前那種因我妄圖“融合”而生的、混雜着怒意與復雜審視的眼神。他變回了那塊徹底冰冷的鐵砧,只專注於掄起錘子,將我這塊“胚鐵”捶打得更硬、更沉。

日子在極致的身體消耗與阿爾卑斯山永恒的寂靜嚴寒中流逝。春雪開始消融,山下露出墨綠的針葉林輪廓,可岩流所在的山巔平台,依舊被殘雪與冰碴覆蓋,寒風刮過臉頰,像刀片割肉。我的身體輪廓被磨礪得棱角分明,皮膚粗糙黝黑,新舊傷痕縱橫交錯,掌心與脛骨的老繭厚實堅硬,對撞擊和摩擦的耐受度越來越高。劇烈運動時,呼吸會下意識地與步伐、發力形成一種粗糙的協調——不是母親筆記裏那種精微的“共振”,而是岩流訓練逼出來的、野獸般的生存節律。

我以爲這種單調殘酷的捶打會持續很久,久到哈勒認爲我這塊“廢鐵”終於煉成了他認可的“胚”。

直到那封信的到來。

那是個晴朗得刺眼的下午,訓練剛告一段落。山間難得的寧靜,被一陣陌生的引擎聲撕碎——不是接送我的那輛越野車。一輛沾滿泥點的深綠色郵政面包車,搖搖晃晃碾過碎石路,停在主建築前的空地上。

哈勒皺起眉,看着郵差跳下車,舉着一個牛皮紙信封,用濃重口音的德語大聲詢問。他走過去接過信封,籤了字,郵車很快掉頭,引擎聲漸漸消失在山路盡頭。

哈勒捏着信封,沒有立刻拆開,只是對着陽光打量着信封上的字跡。他的眉頭皺得更緊,臉上掠過一絲罕見的、近乎煩躁的情緒。他轉身,沒回主建築,徑直朝我走來。

“你的。”他將信封丟給我,聲音沉悶得像石頭撞石頭。

我接住。信封很薄,沒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行手寫德文:岩流道館,方凌收。字跡端正,帶着一種刻板的力道,像是用尺子比着寫出來的。

拆開信封,裏面只有一張簡潔的打印紙,和一張印着雪山背景的彩色宣傳單。

打印紙上,德文與英文雙語排版,字跡清晰:

致方凌先生:

誠摯邀請您參加於奧地利因斯布魯克舉辦的“阿爾卑斯杯”國際元武道邀請賽(非官方積分賽)。

賽事旨在促進阿爾卑斯山區域元武道愛好者交流,發掘不同訓練體系下的潛力選手。比賽采用開放式規則,允許一定程度的本土化技法展示。

隨信附上賽事簡介及報名表。如您決定參賽,請於兩周內將填妥的報名表寄回指定地址。賽事組委會將承擔您的基本食宿及當地交通費用。

期待您的參與。

阿爾卑斯杯組委會 聯絡人:埃裏希·穆勒

那張彩色宣傳單上,印着模糊的搏擊剪影,以及比賽時間(一個月後)、地點(因斯布魯克某體育中心)等信息。看起來,就是個地方性的、規模不大的業餘賽事。

我抬起頭,看向哈勒。他正盯着我手中的信紙,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你怎麼看?”我問。

哈勒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目光銳利如刀:“無聊的把戲。或者說,是試探。”

“試探?誰的試探?”

“還能有誰?”哈勒語氣不善,“方家?想看看你被‘流放’到這裏,是徹底廢了,還是有點長進?又或者,是你在巴黎惹下的那些麻煩,尾巴沒掃幹淨,有人想把你引出去,再補上一刀?”

他頓了頓,眼神更冷:“也可能是單純的運氣差——你的名字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漏到了這群亂七八糟的賽事組織者耳朵裏。‘方凌’這個名字,在某些圈子裏,還算有點嚼頭。”

“我應該去嗎?”我的目光落在宣傳單上“開放式規則”“本土化技法展示”的字樣上,心底深處,被岩流訓練與母親筆記共同攪動過的地方,輕輕顫了一下。

“去送死?”哈勒嗤笑一聲,語氣裏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你現在的樣子,打打石頭還行。上擂台?面對那些練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老油條,或者不要命的愣頭青?你靠什麼?靠你在溪水裏摔得四腳朝天的本事?還是靠你那一身沒好利索的傷?”

他的話像冰水澆頭,卻奇怪地沒有澆滅我心頭那點微弱的悸動,反而像一劑猛藥,激得那點悸動愈發清晰。

“您不是說,岩流的訓練,是爲了讓我在任何環境下‘活下來’嗎?”我緩緩開口,目光從宣傳單移到哈勒臉上,“擂台,算不算一種‘環境’?”

哈勒的眼神驟然變得鋒銳,像兩把淬火的鋼刀,在我臉上刮過。他沒有立刻反駁,沉默了幾秒,才冷聲道:“擂台有擂台的規則,哪怕它自稱‘開放’。岩流沒有規則,只有生死。”

“但力量的本質是一樣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卻帶着這些天被捶打出來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硬度,“站穩,發力,承受,擊破。”

哈勒盯着我,良久,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沒有半分溫度:“看來溪澗那一下,還沒把你的腦子摔清醒。還是說,你母親的筆記,又在你腦子裏作祟,讓你覺得可以去‘感悟’擂台了?”

“不是感悟。”我搖頭,一個詞脫口而出,連自己都有些意外,“是驗證。”

這個詞像一道光,劈開了這些天的混沌。在岩流日復一日的捶打中,在母親筆記帶來的視野與困惑中,在哈勒的禁令與現實傷痛的夾縫裏——我確實需要一次驗證。不是驗證哈勒和母親誰對誰錯,而是驗證這具被反復鍛造的身體,這顆被兩種截然不同理念沖刷過的腦袋,在真正有對手、有規則(哪怕是開放式)的對抗中,到底能迸發出什麼。

是徹底回歸岩流的“硬”,笨拙卻有效?還是在高壓之下,母親那些關於“流動”與“感知”的理念,會以某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土而出?又或者,會像溪澗那次一樣,徹底潰敗,暴露出根基未穩的致命缺陷?

我需要知道答案。

哈勒似乎從我眼中讀出了這份決絕。他沒有再出言諷刺,只是背着手,望向遠處連綿的雪峰。山風卷起他花白的短發,露出額頭深刻的皺紋。

“因斯布魯克……”他低聲念叨着這個名字,像是想起了什麼久遠的往事,眼神有些飄忽,“很多年前,我也在那裏打過一場……不太正式的比賽。”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回憶,甚至有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似於期待的東西。

“想去,就去。”他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硬,“岩流不攔着找死的人。但是——”

他猛地向前一步,迫人的氣勢壓得我呼吸一滯:“別以爲去了就能用什麼‘巧勁’‘感悟’蒙混過關!擂台不相信眼淚,更不相信半吊子的幻想!如果你要去,從今天起,訓練加倍!我要你在站上那個擂台之前,身體裏的每一塊骨頭、每一絲肌肉,都刻滿岩流的‘硬’!至於你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灰藍色的眼睛裏寒光閃爍:“如果你真的有,那就讓它們在擂台上,被對手的拳頭砸出來!或者,被砸得粉碎!”

“是!”我挺直脊背,肋骨的舊傷傳來一絲隱痛,可更多的,是一種久違的、混合着緊張與亢奮的戰栗,像電流竄過四肢百骸。

“滾去訓練!”哈勒轉身朝訓練場走去,步伐比平時更快,“今天下午,加練移動靶和抗擊打!讓我看看你這塊‘胚’,離能上擂台的‘鋼’,還差多少火候!”

接下來的兩周,岩流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地獄。訓練量翻倍,哈勒的要求苛刻到了極致。移動靶不再是簡單的躲避格擋,而是模擬擂台可能遇到的各種刁鑽角度與組合攻擊;抗擊打訓練更是殘酷,除了木棍和沙袋,他甚至讓我用小腿筋骨、前臂外側,主動撞擊包着皮革的硬木樁,美其名曰“提前適應擂台碰撞的鈍痛”。

疼痛是永恒的伴侶,疲憊深入骨髓,連做夢都在搬石、格擋、撞擊。但一種明確的目標感,像一根燒紅的鐵條,貫穿了這一切混沌的痛苦。每一次揮拳,每一次閃避,每一次在哈勒的怒喝中調整姿勢,我都在心裏默默勾勒擂台的場景,模擬對手可能的出招,琢磨着岩流的“硬”,該如何在規則的框架裏,砸出最狠的力道。

母親筆記裏的文字,被我緊緊地壓在意識深處,卻不是遺忘。偶爾,在極度疲憊後的短暫喘息,或是夜晚對着窗外的星空時,那些關於呼吸、重心、水流、鷹隼的句子會悄然浮現,帶着一絲清涼的微光。我不再試圖主動將它們帶入訓練,只是讓它們像背景音一樣存在着,像一顆埋在凍土下的種子,靜待時機。

哈勒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變化。他的訓練依舊凶猛,卻偶爾會在我以某種近乎本能的、融合了高效防御與簡潔反擊的方式,化解他的“模擬攻擊”時,突然停下動作,盯着我看幾秒。那眼神裏,不再是純粹的審視或不滿,而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解讀的評估。

出發前一天,訓練罕見地在傍晚提前結束。夕陽將雪峰染成一片驚心動魄的血紅,山風裏竟帶着一絲暖意。哈勒沒有立刻離開訓練場,而是走到那堆巨石旁,拍了拍最大的一塊,石頭上傳來沉悶的回響。

“明天就走?”他問,聲音在山風裏有些模糊。

“是。”我走到他身邊,身上的汗水還沒幹透,被風一吹,涼得刺骨。

“東西都帶齊了?身份,錢,還有……這個。”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圓形金屬徽章,遞給我。徽章沒有任何圖案,只有啞光的質感,入手沉甸甸的,帶着冰意。

“這是什麼?”我接過。

“岩流的標記。”哈勒看着遠方的落日,側臉線條在紅光裏顯得格外冷硬,“不是什麼護身符。但如果在因斯布魯克遇到真正懂行的老家夥,或許能讓你少點麻煩。收好,別弄丟了。”

“謝謝館長。”我握緊徽章,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進心底。

哈勒擺擺手,似乎不耐煩這種客套。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山澗的暗流:“你母親……當年也參加過一些非主流的比賽。不是爲了獎杯,是爲了驗證她的‘道’。”

我心頭一震,猛地看向他。

哈勒沒有看我,依舊望着落日,餘暉灑在他的白發上,鍍上一層金紅:“結果……有好有壞。驗證,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有時候是失敗,有時候是……別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可其中的沉重,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心口。我攥着徽章的手指,微微收緊。

“我明白。”我說。

“你不明白。”哈勒終於轉過頭,灰藍色的眼睛在夕陽餘暉裏,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到你站在台上,拳頭砸在你臉上,或者你的拳頭砸在別人臉上之前,你都不會真正明白。現在,滾回去收拾東西,早點睡。明天別誤了下山的車。”

說完,他不再理會我,背着手,邁着有些跛卻異常穩重的步伐,獨自走向被夕陽拉長影子的主建築,背影在血紅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孤絕。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冰冷的徽章,看着哈勒的身影消失在門內,又看向西邊沉入群山的最後一縷紅光。

因斯布魯克。

阿爾卑斯杯。

驗證的時刻,終於要到了。

夜色徹底吞沒了山巔,阿爾卑斯山的星空璀璨如冰鑽,亙古高懸,沉默地注視着這片被風雪打磨的土地,注視着山巔上這個即將帶着一身傷痕與未解的困惑,踏入另一片未知戰場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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