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那番“虎口拔牙”的瘋狂計劃，讓地窖裏的空氣凝固了許久。
李邦華和鞏永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不安。這個計劃，環環相扣，大膽至極，但也脆弱無比，任何一個環節出錯，便是萬劫不復。
“陛下，此計……太過凶險。”李邦華沉吟半晌，還是開口勸道，“僞造萬民書，尚有黎志的門路可以周旋。但僞造闖王敕令，去劉宗敏的虎裏提人，一旦被識破……”
“識破，就是死。”朱由檢平靜地接過了話頭，“但若成功，我們不僅能救出吳麟征，更能做成一件大事。”
他走到衆人中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我們能讓李自成和劉宗敏之間，埋下一刺！劉宗敏就算不敢公然抗命，事後也必然會去找李自成求證。一個要立規矩的‘新皇’，一個是不守規矩的悍將，他們之間的裂痕，會因爲我們這道假敕令，變得更大。這，就是我們送給他們的第一份大禮。”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了角落裏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王承恩身上。
自從到了駙馬府，王承恩就成了後勤人員。他不會武功，不懂計謀，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能默默地爲大家燒水、找食物，照顧鞏永固的孩子，仿佛又回到了宮裏伺候人的本行。
他看着這些本該高高在上的貴人，如今卻像地溝裏的老鼠一樣謀劃着生死大事，心中既惶恐又悲涼。
“承恩。”朱由檢突然開口。
“老奴在！”王承恩一個激靈，連忙跪倒在地。
朱由檢走過去，將他扶了起來，看着他那張布滿皺紋和惶恐的臉，緩緩說道：“這個計劃，能不能成，最關鍵的一環，不在黎志的錢，也不在李若璉的筆，而在你。”
王承恩徹底懵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地道：“在……在老奴身上？陛下，老奴……老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伺候您，什麼都不會啊……”
“朕要的，就是你的‘會伺候’。”朱由檢的眼神變得銳利，“朕問你，你在宮裏一輩子，從翰林院捧着聖旨出來，到乾清門外，交給六科給事中，再到午門宣詔，那一套流程，那一套儀軌，那一步該邁左腳，那一句該用什麼調子，你閉着眼睛會不會錯？”
王承恩一愣，這些東西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裏。他下意識地回答：“回陛下，錯不了。那是老奴一輩子的本事。”
“好！”朱由檢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李若璉能造出假的敕令，但那只是個死物。要讓它‘活’過來，讓劉宗敏那樣的粗鄙武夫相信這是真的‘聖旨’，就需要一個真正宮裏出來的人，去演這出戲！”
“朕要你，到時候就跟在李邦華和鞏永固身邊。你不用說話，但你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要拿出在宮裏當值了幾十年的威嚴和規矩！
你要讓那些闖軍的兵痞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紫禁城本身！讓他們從心底裏相信，你們，就是奉了新皇旨意來辦事的！”
“你，就是朕的‘傳旨太監’！”
王承恩呆住了。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一輩子迎來送往、卑躬屈膝練就的本事，有一天會成爲決定生死、扭轉乾坤的關鍵。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恐懼，從他衰老的心底涌起。
他看着皇帝信任的眼神，想到自己也能爲這復國大業出一份力，而不再只是個累贅，眼眶瞬間就紅了。
“老奴……老奴遵旨！”他重重叩首，聲音裏帶着哭腔，卻無比堅定，“老奴就算是死，也一定把這出戲，給陛下唱圓滿了！”
看到這一幕，李邦華和鞏永固心中的疑慮也消散了大半。
是啊，皇帝說得對。細節，決定成敗。有王承恩這位宮中“活化石”出馬，這道假聖旨的真實性，至少能提高五成！
“好！既然如此，那便了！”李邦華這位老臣，此刻也被激起了豪情，“老夫這把骨頭，就陪陛下一同，去闖一闖這龍潭虎！”
計劃就此敲定。
整個團隊如同一台精密的機器，開始高速運轉。
黎志揣着一小袋從珠寶箱裏撬出來的東珠，在夜色的掩護下，如同泥鰍般鑽了出去。他要去尋找那個已經投靠了李自成的老熟人，大太監曹化淳的門路。
李若璉則把自己關在了一個小隔間裏。他從鞏永固那裏要來了文房四寶，又讓黎志出門時順便“借”來了幾張大順朝廷頒發的安民告示。
他要研究大順政權所用印信的細節、公文的格式和措辭，確保僞造出來的文書天衣無縫。
屠信則抱着他的刀，坐在地窖入口處，像一尊，負責所有人的安全。
而朱由檢，則將王承恩、李邦華、鞏永固三人叫到一起，開始反復推演明去鎮撫司提人的每一個細節。
“李公，你屆時是主使，你要拿出都御史的威儀，但也要帶着一絲對‘新朝’的恭敬，不可過於倨傲。”
“妹夫，你是副使，負責與守衛交涉，態度要不卑不亢。”
“承恩，你記住，從頭到尾，你就是‘聖旨’的化身。除了宣讀敕令，一個多餘的字都不能說。你的沉默和規矩，就是你最大的武器。
你要用眼神告訴他們，你們這些泥腿子，不懂宮裏的規矩，咱家也懶得跟你們計較。”
朱由檢一邊說，一邊親自示範。他時而模仿李邦華的剛正，時而模仿鞏永固的儒雅，甚至學着王承恩的樣子，捏着嗓子，甩了甩拂塵。
看着一個皇帝，在這裏惟妙惟肖地扮演着臣子和太監，鞏永固和李邦華心中五味雜陳，既覺得有些滑稽，又感到無比的震撼。
他們知道，眼前這個君王，爲了復國，已經徹底拋棄了所有帝王的架子和尊嚴。他是一個導演，一個演員，一個爲了勝利不擇手段的賭徒。
而他們所有人，都是他這場豪賭中，不可或缺的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