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能一次性買兩斤五花肉的，那都是大戶人家了。
切肉的師傅也愣了一下，隨即咧嘴一笑：“好嘞！”
他手起刀落，精準地割下了一大塊漂亮的五花肉，用草繩仔細捆好，遞給了蘇曼。
蘇曼提着那塊沉甸甸的肉，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她又去供銷社，買了一瓶醬油，一小袋香料。
回到陸家大院時，正是中午。
陸建國和王秀蓮下地還沒回來。
蘇曼走進廚房，將五花肉仔細地清洗淨，切成方方正正的肉塊。
她生起火，燒熱鍋，將肉塊放進去煸炒出油，再加入醬油、香料和水，蓋上鍋蓋，用小火慢慢地燉。
很快，一股濃鬱的肉香味，就從廚房裏飄了出來，霸道地占據了整個院子。
蘇曼深吸一口那誘人的香氣，感覺連來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她想，等陸烈回來，看到這鍋紅燒肉，或許，他們之間的關系，能緩和一點吧？
至少，讓他知道，她有能力讓自己，也讓他們過上好子。
然而，現實給了她狠狠一擊。
傍晚，陸烈從外面訓練回來，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肉香。
他腳步一頓，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他走進堂屋，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擺着的那一盤油光鋥亮、香氣撲鼻的紅燒肉。
蘇曼正端着一碗米飯從廚房走出來，看到他，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笑容。
“你回來了，洗洗手，準備吃飯吧。”
陸烈沒有動。
他的目光從那盤肉上，緩緩移到了蘇曼的臉上。
最近這段時間，她總是早出晚歸，行蹤不定。
晚上屋裏的燈也總是亮到很晚。
他問她，她什麼都不說。
現在，桌上卻憑空多出了這麼一盤肉。
買肉的錢，是哪裏來的？
陸烈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鎮上那些關於她的流言蜚語，想起了王強那種不懷好意的眼神。
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了他的心裏。
她是不是……真的像外面傳的那樣，爲了錢，不學好，跟了外面的野男人？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瘋狂地滋長。
陸烈看着蘇曼那張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漂亮的臉，只覺得無比的刺眼。
他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
“這肉，哪來的？”他的聲音，像淬了冰。
“我買的。”
蘇曼被陸烈那審視的眼神看得心裏發毛，但還是強撐着回答。
“你買的？”
陸烈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冷笑了一聲。
“你哪來的錢？”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質問和懷疑。
“供銷社一個月給你開多少工資？十五塊！你買兩斤肉，買醬油香料，得花多少錢？蘇曼，你當我是傻子嗎！”
陸烈的問，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蘇曼的身上。
她原本那點想要緩和關系的期待，瞬間被澆得透心涼。
她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成果，換來的不是理解，而是這樣裸的羞辱！
“我用什麼錢買的，跟你有什麼關系？”
蘇曼的臉也冷了下來，語氣裏充滿了失望和嘲諷。
“我花自己的錢，買點肉吃，難道還要跟你報備嗎？陸烈，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你的錢？”
陸烈被她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徹底激怒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着駭人的怒氣，將蘇曼死死地籠罩住。
“蘇曼！我再問你一遍，這錢，到底是哪來的！”
他雙目赤紅，像一頭被觸及了底線的野獸。
“你最近天天早出晚歸，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外面什麼！”
他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控訴她的不守本分，嫌貧愛富。
他誤會了。
他以爲這錢，是她從哪個野男人手裏得來的！
這個認知，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進了蘇曼的心裏。
這些天的辛苦，那些被針扎破的手指，在黑市裏的擔驚受怕，在這一刻，全都化作了滔天的委屈和憤怒。
“你以爲我什麼了？”
蘇曼哭着笑了出來，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你是不是以爲我像外面那些人說的一樣，不甘寂寞，出去找野男人了？是不是以爲這錢，是我不知廉恥換來的？”
陸烈被她的話堵得一滯，臉色更加難看。
他的沉默，就是默認。
蘇曼的心，徹底涼了。
“陸烈，你就是個！”
她尖叫一聲，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她猛地將手伸進口袋，掏出裏面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地，狠狠地全摔在了陸烈的臉上！
“你看清楚！這就是我的錢！”
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溼的零碎毛票，譁啦啦地散開，像雪花一樣飄落在地。
一角、兩角、五角……最大面額的，也不過是幾張大團結。
幾枚硬幣“叮叮當當”地滾落在地。
還有一個用練習冊紙做的、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小賬本，也砸在了陸烈的口，然後掉在了地上。
陸烈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散落一地的零錢，看着那個攤開的賬本。
賬本上，用娟秀的字跡，密密麻麻地記錄着：
“九月十，售出假領子兩個，收入兩塊八。”
“九月十一，售出假領子三個，收入四塊五。”
“九月十七，售出繡花假領子十五個，收入三十塊……”
每一筆收入，每一筆支出，都清清楚楚。
旁邊，還畫着幾個假領子的設計草圖，有花邊，有刺繡。
陸烈的目光，像被定住了一樣，落在了蘇曼那雙通紅的手上。
那雙手，因爲長時間的勞作，變得有些粗糙。
指尖上，布滿了被針扎出來的，密密麻麻的紅點和細小的傷口，有些地方甚至還沾着布料的纖維。
這雙手……
就是用這雙手，一針一線地，縫出了那些假領子，換來了地上這些零碎的毛票。
一股滔天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陸烈整個人淹沒。
他錯了。
他錯得離譜。
他用自己內心最肮髒的想法，去揣測她，去侮辱她。
而她，卻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過得好一點。
在這個鐵打的硬漢身上，有什麼東西，被狠狠地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鮮血淋漓。
“我……”
陸烈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想道歉，想解釋，可是在他剛才那些傷人的話語面前，任何解釋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蘇曼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她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轉身就沖回了西屋，“砰”的一聲，狠狠地甩上了門。
巨大的關門聲，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陸烈的心上。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滿地的狼藉，和那盤漸漸冷掉的紅燒肉。
那肉香，此刻聞起來，卻像是在無聲地嘲諷着他的愚蠢和混賬。
他緩緩地蹲下身，伸出那雙微微顫抖的大手，一張一張地，將地上的毛票撿起來。
那些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幣，仿佛帶着她的體溫和委屈，燙得他指尖發麻。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覺得自己如此不是個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