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賓室裏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
他臉上的笑容很溫和,但龍大海能感覺到,那笑容背後,藏着毒蛇一樣的冰冷和審視。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對手。
“原來是山本先生,久仰。”龍大海同樣微笑着伸出手,和他輕輕一握,隨即鬆開。他的態度不卑不亢,既沒有因爲對方是本人而表現出敵意,也沒有絲毫的諂媚。
“山本先生客氣了,不過是運氣好,偶然得到的一幅前人遺墨而已,算不上什麼傑作。”龍大海客套着,同時也在暗中觀察對方。
山本雄二,四十多歲,身材中等,但站姿筆挺,身上有股軍人的氣質。他的中文說得太好了,好到讓人感覺不到他是個外國人。這說明,此人對中國文化,有着極深的研究。
“龍先生太謙虛了。”山本雄二笑道,“能在東台路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從一堆廢紙裏找出董其昌的真跡,這可不是‘運氣’兩個字能解釋的。這需要一樣的眼力。”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着龍大海,似乎想從龍大海的表情裏,看出些什麼。
但龍大海的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沒有絲毫波瀾。
“既然山本先生有興趣,那請上三樓一觀吧。”龍大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知道,對方今天來,名爲看畫,實爲試探。躲是躲不掉的,不如大方一點,讓他看看自己的實力。
三人來到三樓的鑑定室。那幅《煙江疊嶂圖》已經重新裝裱好,掛在了牆上。
山本雄二一進門,目光就被牆上的畫牢牢吸引住了。他快步走到畫前,從懷裏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又拿出一個高倍放大鏡,開始從畫的右上角,一寸一寸地仔細觀摩。
他看得極其認真,極其專業。從筆法,到墨色,到紙張的纖維,再到那枚小小的印章。
“龍先生,董其昌晚年畫作,多用筆皴擦,追求一種蒼茫蕭瑟之感。但這幅畫,卻通篇使用溼筆渲染,墨氣淋漓,這似乎與他的一貫風格不符啊?”山本雄二頭也不回地問道。
這是一個非常刁鑽的問題,也是一個圈套。如果龍大海回答不好,就會被他認爲是靠運氣撿漏,而非真才實學。
蘇夢凡在一旁,都爲龍大海捏了一把汗。
龍大海卻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回答:“山本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曾寫道:‘畫家以古人爲師,已是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爲師。’他晚年遊歷江南,被江南的煙雨之景所觸動,畫風爲之一變,開始嚐試用溼筆淡墨來表現江南山水的氤氳之氣。這幅《煙江疊嶂圖》,正是他‘師法天地’的巔峰之作。可惜,這種畫法在當時太過超前,不爲世人所理解,故而流傳不廣。山本先生覺得它與董其昌一貫風格不符,也情有可原。”
山本雄二拿着放大鏡的手,微微一頓。
龍大海的回答,不僅完美地解釋了畫風的問題,還引經據典,甚至點出了這幅畫流傳不廣的原因。這番見識,連他這個自詡爲“中國通”的專家,都自愧不如。
他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小看了眼前這個年輕人。
“受教了。”山本雄二放下放大鏡,又指着畫上那枚模糊的印章,“這枚‘玄宰’印,印泥顏色偏暗,似乎有些失真,龍先生怎麼看?”
這又是一個陷阱。
“山本先生有所不知。”龍大海走到畫前,指着印章說道,“董其昌所用的印泥,乃是明代宮廷秘制的‘八寶印泥’。這種印泥,成分復雜,歷經數百年,顏色會自然變暗,呈現出一種沉厚的紫光。而仿品的印泥,無論做得多像,都只會褪色,絕不會有這種效果。不信,您可以換個角度看。”
山本雄二將信將疑地側過身,從另一個角度看去。果然,在光線的折射下,那枚暗紅色的印章上,隱隱泛起一層幽幽的紫光。
這一下,山本雄二徹底服了。
他看向龍大海的眼神,也從最初的審視和輕蔑,變成了一種復雜的、混雜着欣賞和忌憚的神色。
“龍先生,真乃神人也!”山本雄二摘下手套,由衷地贊嘆了一句。
他知道,試探已經結束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靠運氣,他是一個真正的、深不可測的鑑定大師。
既然如此,那就該談正事了。
山本雄二臉上的笑容又重新浮現,但這次,笑容裏多了幾分拉攏的意味。
“龍先生,像您這樣的人才,只開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實在是太屈才了。”他話鋒一轉,拋出了誘餌,“大本帝國,一向非常尊重和欣賞中國的傳統文化。我們正在進行一項偉大的‘東方瑰寶計劃’,旨在更好地‘保護’和‘研究’這些人類文明的結晶。如果龍先生願意加入我們,以您的才能,未來必定前途無量。金錢、地位,都不是問題。”
來了。
龍大海心裏冷笑,這狐狸尾巴,終於是露出來了。
這是在招攬他當漢奸。
蘇夢凡站在一旁,緊張地攥緊了拳頭,指節都有些發緊。
龍大海卻依舊平靜,他給山本雄二重新倒了一杯茶,緩緩說道:“多謝山本先生的厚愛。只是我這個人,無大志,就喜歡守着自己這一畝三分地,搗鼓這些瓶瓶罐罐。我的鑑古軒雖然小,但生意是我自己的,做得舒心。”
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葉,意有所指地說道:“而且,我做生意有個規矩。我的東西,只賣給那些真正喜愛和尊重我們中華文化的人。這些文物,在我們中國人眼裏,不單單是商品,它們是我們民族的魂,是老祖宗留下的。有些東西,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也是絕對不能賣的。”
這番話,說得綿裏藏針,客氣中透着決絕。
山本雄二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他聽懂了龍大海的言外之意。
“是嗎?”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龍先生,看來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爲謀了。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上海灘的風浪很大,小船,有時候是很容易翻的。希望龍先生,能好自爲之。”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帶着兩個保鏢,頭也不回地走了。
威脅,已經是裸的了。
山本雄二一走,蘇夢凡立刻快步走過來,臉上滿是擔憂:“大海,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龍大海看着山本雄二離去的背影,眼神變得無比凝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今天起,我們和他的戰爭,算是正式開始了。”
他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門又被敲響了。
是吳伯庸派來的一個親信,他神色慌張地遞給龍大海一個信封。
“龍先生,吳老板讓我把這個緊急交給您。”
龍大海打開信封,裏面是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行字,但內容卻讓他瞳孔猛地一縮。
紙條是蘇夢凡的一個同學寫來的,這個同學的父親在海關工作。他無意中得知,山本雄二的文物掠奪小組,最近正在秘密執行一項任務。他們手裏有一份當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被搶走的國寶清單,他們正在動用所有力量,通過上海的黑市,不惜一切代價,將清單上的文物一件件地收購回來,準備集中後,用軍艦偷運回本!
而在那份清單上,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十二生肖獸首銅像中,失落的龍頭、蛇頭和羊頭!
龍大海拿着紙條的手,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古董交易了,這是在挖整個民族的!
他抬起頭,看着同樣臉色煞白的蘇夢凡,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們想要十二獸首?好,很好。”
他眼中滿是戰意。
“那我們就搶在他們前面,把老祖宗的寶貝,給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