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姜安那句“可以”和後續平淡的醫囑,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韓罪心裏漾開一圈微妙的漣漪,隨即又迅速被更深沉的算計吞沒。獎勵?啤酒?電視?他扯了扯嘴角,目光重新落回聒噪的動畫片上,心思卻早已飄遠。

姜安果然滴水不漏。用最微不足道的東西,打發一個看似無理的請求,既維持了表面“者”的體面,又劃清了“施與受”的界限,甚至還暗含了“注意你自己的身體,別給我添麻煩”的警告。真是……嚴謹得讓人牙癢。

韓罪不再提“獎勵”的事,姜安也很快處理完手頭的文件。他將那幾張要求韓罪補充細節的空白紙又往前推了推,指尖在紙面上輕輕一點。

“盡快。”他只說了兩個字,然後起身,將平板和文件收好,拿起那個裝着調查報告的文件袋,走向門口。整個過程流暢自然,仿佛他只是來送份材料,順便看一眼臨時住客是否還活着,僅此而已。

“對了,”在拉開大門前,姜安腳步微頓,側過臉,沒有看韓罪,聲音平淡地傳來,“新的電視和啤酒,明天會有人送來。動畫片……”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少看。吵。”

說完,他拉開門,身影消失在門外,大門悄無聲息地合攏,將公寓內殘留的薯片味、動畫片喧鬧聲,以及兩人之間那短暫而古怪的交鋒,一同鎖在了裏面。

韓罪躺在沙發上,盯着重新恢復安靜的大門方向,良久,才嗤笑一聲,拿起遙控器,“啪”地關掉了電視。客廳瞬間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永恒的都市微光滲入。

他起身,走到邊幾前,低頭看着那幾張空白的紙和筆。姜安要他補充細節,抹掉“小尾巴”。這是交易的一部分,也是控制的一部分。姜安需要確保這把“刀”足夠鋒利,又不會反噬自身。

韓罪拿起筆,在指尖轉了一圈。筆杆冰涼。他當然會寫,但寫多少,怎麼寫,就是另一回事了。有些線頭,留着或許更有用。

他最終還是在紙上寫下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可能接觸到的人名和模糊描述,足夠姜安的人去做“掃尾”,又不至於暴露他自己更深層的渠道和關系網。寫完,他將紙折好,隨手塞進了沙發墊的縫隙裏——他不想放在太顯眼的地方,仿佛迫不及待要交作業。

第二天下午,門鈴響了。不是保潔或醫生固定的時間。韓罪透過貓眼,看到一個穿着某高端家電品牌工裝的男人,推着一個帶輪的大紙箱站在門外,旁邊還有一個印着某進口超市Logo的保溫箱。

效率真高。韓罪打開門。

工人訓練有素,安裝新電視,調試,將舊電視搬走,全程不多說一句話。保溫箱裏是整打的精釀啤酒,牌子韓罪沒見過,但包裝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冰鎮得恰到好處。工人將啤酒放入冰箱,整齊碼好,然後沉默地離開。

公寓又剩下韓罪一人。他站在客廳中央,看着牆上那面嶄新的、尺寸明顯大了一圈、邊框極窄的超薄電視屏幕,黑漆漆的屏幕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又拉開冰箱,冷氣混合着麥芽與酒花的清香撲面而來,裏面整齊排列的玻璃瓶泛着琥珀色的冷光。

姜安說到做到。獎勵來了,以一種近乎標準化的、冰冷的“服務”形式。

韓罪拿出一瓶啤酒,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他靠在嶄新的冰箱門上,用牙齒咬開瓶蓋(沒找到開瓶器),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微苦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的舒爽。味道確實不錯,比他在街頭小店喝過的任何啤酒都好。

他拎着酒瓶,踱到沙發上坐下,拿起新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屏幕亮起,分辨率高得驚人,動畫片裏那只粉紅小豬的毛發都分明,聒噪的配音通過高級音響傳出來,環繞感十足。

他看了一會兒,卻覺得有點索然無味。太清晰了,太真了,反而少了點那種粗糙的、帶着噪點的真實感。就像這間公寓,就像姜安這個人,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處,卻隔着什麼。

他關掉電視,房間裏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天光漸漸暗淡,城市燈火逐一亮起。

啤酒喝到第三瓶的時候,韓罪感到些微的眩暈。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放鬆了他緊繃的神經,也讓傷口愈合帶來的細微癢意和舊疤痕的隱隱鈍痛變得清晰起來。他靠在沙發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額角那道疤,又扯開家居服的領口,低頭看了看口一道陳年的、扭曲的燙傷痕跡。

這些疤,是他過往的印記,也是他生存的勳章。但在姜安那個潔淨無塵的世界裏,它們只代表着“不完美”、“粗野”和“麻煩”。

不知是酒精作祟,還是某種更深層的沖動,韓罪忽然很想讓姜安也看看這些。不是透過監控截圖或調查報告的間接了解,而是近距離地、清晰地看到這些“髒”的、“不完美”的痕跡。他想看看姜安那張總是平靜無波的臉,在直面這些猙獰的“真實”時,會不會有一絲裂縫。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帶着灼熱的癢意,難以平息。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韓罪身上的幾處舊傷,尤其是背後一道較深的淤傷,因爲天氣變化和近期活動,開始隱隱作痛,帶着酸脹的悶痛感,影響睡眠。姜安留下的醫療箱裏有不錯的鎮痛消炎藥,但韓罪沒動。他拿起那個老舊的黑手機,發了一條信息給姜安。

信息很簡單:

[傷口疼,睡不着。你給的藥看不懂說明。]

發送時間:凌晨一點二十三分。

這個時間,姜安應該已經休息了。他那種病弱身體,作息恐怕比儀器還精準。韓罪發完信息,就將手機扔在一旁,自己靠在床頭,閉着眼,忍耐着一波波襲來的鈍痛,等着。他並不確定姜安會不會理會這種“小事”。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就在韓罪以爲不會有回復,準備自己硬扛過去時,公寓大門的電子鎖傳來輕微的“滴滴”聲,然後是被刻意放輕的開門、關門聲。

腳步聲在寂靜的公寓裏顯得格外清晰,朝着客房方向而來。

韓罪睜開眼,房間裏沒開燈,只有門縫下透進一點客廳夜燈的光暈。門被推開,姜安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他穿着深色的絲質睡衣,外面隨意披了件同色的開衫,頭發有些微的凌亂,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愈發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似乎真是被從睡夢中吵醒。但他眼神清明,看不出什麼困倦或被驚擾的不悅。

他手裏拿着一個巴掌大的小醫藥包,比客廳那個大醫療箱更便攜專業。

“哪裏疼?”姜安走進來,沒有開大燈,只按亮了床頭一盞光線柔和的閱讀燈。昏黃的光圈籠罩下來,將韓罪靠在床頭的、只穿着寬鬆背心和睡褲的身影,以及姜安自己,攏在有限的範圍裏。

韓罪沒說話,只是側過身,背對着姜安,然後,抬手將身上那件寬鬆的棉質背心,從下擺拉了起來,一直拉到肩胛骨以上,整個背部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房間裏瞬間安靜得能聽到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燈光下,韓罪的背部肌肉線條清晰,卻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傷痕。最顯眼的是一大片覆蓋了左側肩胛骨到肋側的深紫色淤傷,邊緣已經泛黃,正是之前巷鬥和韓家毆打留下的,此刻在燈光下顯得腫脹發亮,觸目驚心。除此之外,還有數道顏色深淺不一的條形疤痕(像是皮帶或棍棒抽打)、幾個圓形的燙傷舊痕、以及一些細碎的、無法辨認來源的細小疤痕。皮膚粗糙,膚色不均,與姜安那種象牙白的、光滑無暇的肌膚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這是一片被暴力反復耕耘過的土地,記錄着無數場沉默的生存戰爭。

姜安的目光落在那些傷痕上,停留了大約三四秒鍾。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沒有驚訝,沒有厭惡,甚至沒有一絲常見的憐憫。他的眼神很專注,像是在觀察一幅復雜的圖表,或者一件需要評估損傷程度的物品。只有離得極近,或許才能看到他垂在身側、拿着醫藥包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然後,他走上前,在床邊坐下,將醫藥包放在一旁。他從裏面拿出一支專治跌打損傷的藥膏,擰開,擠了一些在指尖。藥膏帶着濃烈的中藥氣味,瞬間在房間裏彌漫開來。

“淤血沒散淨,加上最近活動,局部有炎症。”姜安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像是醫生在陳述病情。他的指尖帶着藥膏的微涼,精準地按在了那片最深淤傷的中心,開始以適中的力道打圈揉按。

他的手指修長,力道控制得極好,既能滲透藥力,又避開了可能引起劇痛的敏感點。動作專業,不帶絲毫狎昵或猶豫,仿佛只是在處理一個普通的傷患。

韓罪背對着他,身體在姜安指尖觸上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預想中的審視、嫌惡或回避都沒有出現,姜安的反應平靜得讓他意外,甚至有點……失望?不,不是失望。是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姜安的平靜,反而像一種更高級的漠視,將他這些飽含痛苦和掙扎的印記,輕易地歸類爲“需要處理的傷病”,剝離了其背後的所有意義。

冰涼的藥膏和恰到好處的揉按,確實緩解了肌肉的酸脹和深處的悶痛。但另一種更尖銳的、心理上的不適,卻在韓罪心底蔓延開。

“姜少爺手法挺熟練。”韓罪開口,聲音因爲趴着而有些悶,帶着一絲刻意的調侃,“經常給人上藥?”

姜安揉按的動作未停,語氣平淡:“久病成醫。自己的傷處理多了,基本的都會。”

他說的是他自己。那個需要時刻小心翼翼、避免任何磕碰的凝血障礙患者。他自己的身上,恐怕連一道這樣的疤痕都不會有,也不能有。他的“熟練”,源自於對自身脆弱的極致管理和對抗。

韓罪沉默了一下,忽然問:“看着這些疤,什麼感覺?”

姜安揉按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他沒有立刻回答,直到將那片淤傷區域大致揉按了一遍,才收回手,用溼巾擦了擦指尖殘留的藥膏。

“感覺?”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仿佛在品味其含義。然後,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韓罪背上那些猙獰的痕跡,最後落回韓罪側過來的半張臉上。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深不見底。

“它們是你的。”姜安說,聲音很輕,卻清晰無比,“僅此而已。”

不是“可怕”,不是“可憐”,不是“肮髒”。只是“你的”。一種客觀的歸屬認定,不附加任何價值判斷或情感投射。

韓罪扭過頭,徹底看向姜安。兩人在昏黃的光圈裏對視着。姜安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蒼白,精致,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瓷器。但韓罪卻從那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絲極淡的、近乎無機質的冷光,那是一種徹底抽離的、置身事外的冷靜。

這一刻,韓罪忽然意識到,姜安或許比他想象的更加……難以觸動。他的世界是由規則、利益和絕對的控制構築的,這些屬於肉體痛苦的原始印記,或許本無法穿透那層堅硬的“無菌”外殼,引起任何真正的漣漪。

而他剛才那種“想讓對方看見”的沖動,在姜安這種徹底的平靜面前,顯得有些幼稚和徒勞。

姜安已經站起身,將用過的溼巾丟進垃圾桶,整理好醫藥包。“藥膏一天兩次,自己揉開。消炎藥在客廳醫療箱第二層,白色瓶子,一次一片,飯後。”他交代着,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淡,“如果疼痛加劇或者發燒,打電話。”

說完,他不再停留,拿起醫藥包,轉身走向門口。走到門邊,他腳步微頓,沒有回頭,只是聲音淡淡地傳來:

“少喝點酒。影響藥效,也影響判斷。”

然後,他帶上門離開了。

房間裏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靜,只有背上藥膏帶來的冰涼感和逐漸散開的、略帶辛辣的藥味,證明剛才有人來過。

韓罪慢慢拉下背心,躺回床上。背上的疼痛確實緩解了許多,但心裏卻像堵了點什麼。

姜安看到了他想讓他看的,卻給出了一個最“姜安式”的反應——無動於衷的專業處理。

韓罪在黑暗中睜着眼,盯着天花板模糊的輪廓。嘴角慢慢扯開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

沒關系。

瓷娃娃的殼越硬,敲碎的時候,聲音才會越響。

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酒精和藥力漸漸上涌,將他拖入睡眠。睡夢中,似乎有冰冷的手指劃過傷疤的觸感,和那雙平靜無波、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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