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關於信念與計算的爭論尚未有結果,黎明的曙光便被戰爭的陰雲徹底掩蓋。
低沉的牛角號如同來自九幽的催命符,自北狄大營連綿響起,瞬間擊碎了潼山關短暫的沉寂。
緊接着,是滾雷般的戰鼓聲,一聲聲,一陣陣,敲在每個人的心頭,震得殘破的關牆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敵襲——!全軍戒備——!”
嘶啞的吼聲在城頭迅速傳遞,帶着一種早已預料到的、近乎麻木的決絕。
疲憊的守軍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效的猛藥,瞬間從各自的棲身之處躍起,緊握着手中殘破的兵器,沖向預定的防御位置。
他們的臉上混雜着恐懼、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到絕境後豁出一切的凶狠。
方羽早已披甲執銳,立於南城最爲殘破的牆段之上。
他並未穿着那身顯眼的侯爺鎧甲,而是一套與普通校尉無異的玄色鐵甲,手中緊握着一柄出鞘的戰刀,寒光映照着他堅毅而沉靜的面容。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不倒的旗幟,讓周圍惶惑的士兵稍稍安定。
沈復則依舊停留在相對安全的城樓觀察處,這裏視野開闊,足以俯瞰大半個戰場。
他身側放着那本厚厚的硬皮簿冊,炭筆也已備好。只是此刻,他並未立刻記錄,而是看向遠方如同水般涌來的北狄大軍。
黑壓壓的步兵隊列簇擁着巨大的、覆蓋着生牛皮的攻城錘與高聳入雲的雲梯車,緩緩壓來。
馬蹄聲、腳步聲、兵甲碰撞聲、蠻族的呼嚎聲匯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聲浪,撲面而來。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如此直觀地面對戰爭的洪流,那冰冷的理性思維,似乎也在這一刻被這純粹的、野蠻的暴力景象所沖擊,瞳孔微微收縮。
“砲車——放!”
隨着守軍將領一聲令下,關內僅存的幾架石砲發出沉悶的咆哮,將巨大的石塊拋向天空,劃出沉重的弧線,砸向狄軍陣中。
偶爾能聽到隱約的碎裂聲和慘嚎,但在龐大的軍陣面前,這點打擊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僅能激起些許漣漪。
就在這時,狄人方向響起一聲尖銳的骨笛聲,天空驟然一暗。
數以千計的箭矢騰空而起,如同飛蝗,如同驟雨,帶着死亡的尖嘯,向着潼山關城頭傾瀉而下!
“舉盾——!”
命令聲中,城頭瞬間立起一片稀疏的盾牆。但盾牌有限,且多爲木質包皮,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顯得脆弱不堪。
噗噗噗——箭矢釘入木盾、入垛口、射穿人體血肉的聲音不絕於耳。
慘叫聲瞬間響起,不斷有人中箭倒地,鮮血迅速染紅了斑駁的城牆。
方羽揮刀格開一支射向面門的流矢,厲聲高呼:“穩住!弩手,依沈先生之法,瞄準雲梯和沖車,弓箭手,自由散射,壓制敵軍弓手!”
他的聲音在喧囂的戰場上不算最響,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鎮定,讓有些慌亂的守軍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戰鬥迅速進入白熱化。狄軍的步兵如同螞蟻般附着在雲梯上,瘋狂向上攀爬。
滾木礌石帶着守軍最後的力氣砸下,往往能帶起一連串的慘嚎和墜落的身影。
沸騰的金汁從城頭潑灑,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焦臭,中者無不皮開肉綻,哀嚎遍野。
每一次狄兵冒死登上城頭,都會引發一陣短促而慘烈的搏。
方羽始終站在最危險的地方。他的刀法簡潔而高效,每一次揮出都必然見血,精準地格着突破防線的狄兵。
他沒有過多的呼喝,只是用行動告訴每一個士兵——主將在此,與你們同在!
他身邊的親兵也個個悍勇,結陣死死護住這段危牆。
士兵們看到侯爺與自己一樣浴血奮戰,甚至更加勇猛,原本因恐懼而顫抖的手臂重新充滿了力量,嘶吼着將敵人砍下城頭。
這種因主將身先士卒而激發出的勇氣,遠超任何嚴苛的軍法。
沈復立於城樓,炭筆終於在簿冊上飛快移動。
他記錄着狄軍進攻的波次、主要攻擊方向、器械的種類與數量、以及守軍防御的強度和反應速度。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因爲在冰冷的記錄之外,他清晰地看到了許多超出他以往推演框架的景象。
他看到,明明箭矢已極爲匱乏,但仍舊分予願意貢獻力量的普通百姓;他看到,當滾木礌石即將用盡時,竟有滿面煙塵的百姓,其中不乏婦孺老者,冒着不時落下的箭矢,喊着號子,將家中拆下的門板梁柱,甚至是灶台的磚石,奮力運上城頭。
他們眼中有着同樣的恐懼,卻沒有一人退縮。他們搬運的不僅僅是守城物資,更是一種與城池共存亡的決絕。
這些行爲,在沈復過去的認知裏,屬於“非理性”、“高損耗”的範疇。
百姓就該躲避,資源就該集中分配給戰兵,主帥更不應親臨險地。
然而,此刻這些“不合理”的行爲匯聚在一起,卻形成了一種堅韌的、頑強的屏障,一次次將狄軍的猛攻擊退。
守軍爆發出的戰鬥力,遠超過他據兵力、器械、城牆完好度所推算出的“極限”。
那冰冷的“一成堅守可能”似乎在活生生的人心與意志面前,變得不再那麼絕對。
慘烈的攻防從清晨持續到暮。夕陽再次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映照着城上城下堆積的屍骸和凝固的暗紅血液。
北狄的攻勢終於如同水般緩緩退去,只留下滿目瘡痍和震耳欲聾的、屬於傷者的呻吟與哀嚎。
潼山關,竟真的撐過了這第一。
方羽拄着刀,站在殘垣斷壁間,劇烈地喘息着。玄色鐵甲上沾滿了凝固的血塊和污漬,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他左臂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只是被胡亂用布條捆扎了一下,依舊在滲着血。極度的疲憊如同水般席卷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但他只是稍稍站穩,便啞聲下令:“清點傷亡,搶修工事,救治傷員,嚴防敵軍夜襲!”
他親自巡視着每一段城牆,查看傷亡情況,鼓舞着幸存士兵的士氣。
直到夜色完全籠罩關城,他才拖着幾乎散架的身軀,走進了比白更加擁擠和淒慘的傷兵營。
帳內氣味令人窒息,血腥混合着腐臭和草藥的味道。缺醫少藥的情況比戰前更爲嚴峻。
方羽沉默地走過一個個呻吟的傷員,俯下身,查看他們的傷勢,用沙啞的聲音安撫着:
“撐住,我們已經守住了第一天,就能守住第二天…朝廷的援軍…總會來的…”
他的話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顯得蒼白,但那份不放棄的意志,卻如同微弱的燭火,溫暖着這些瀕臨絕望的心靈。
當他終於拖着灌鉛般的雙腿回到作爲臨時指揮所的城樓時,已是深夜。
搖曳的油燈下,沈復依然坐在那裏,面前攤開着簿冊,旁邊還擺放着一個簡易的沙盤,上面着代表敵我兵力的小旗。
他似乎在重新推演着今的戰局,以及明可能的變化。他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帶着一種專注消耗心神後的疲憊。
方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走到他身邊,將腰間那個白裏沈復給過的、已經重新灌滿清水的水囊,以及自己省下的一份硬面餅,輕輕放在了沈復的手邊。
沈復的推演被打斷,他抬起頭。
兩人的目光在昏黃的燈光下相遇。
方羽清晰地看到,沈復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染滿血污、破損不堪的戰袍上,然後緩緩移向自己因失血和疲憊而異常蒼白的臉,最後,定格在自己那胡亂包扎、依舊滲血的左臂上,而後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方羽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回望着他。他能感覺到,沈復那套“主帥應居於安全之處,統籌全局,確保自身效用最大化”的準則,在此刻自己這滿身傷痕、疲憊不堪的形象面前,再次受到了無聲卻強烈的沖擊,正一點點地侵蝕着沈復那由純粹理性構築的內心。
沈復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沙盤,但他握着炭筆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些許。
屋內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然而,他握着炭筆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些許,暴露了其內心並非表面那般平靜。
半晌,就在方羽以爲這次無聲的交流已經結束時,沈復卻忽然再次開口,聲音比平更爲低沉沙啞:“侯爺左臂的傷,若不及早妥善處理,一旦潰爛化膿,輕則廢臂,重則傷及性命。”
他說話時並未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沙盤上代表狄軍兵力的小旗上,語氣也維持着一貫的客觀冷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醫學事實。
“主帥的身體,是關乎全局勝負的重要基,不容如此輕忽。”
方羽微微一怔,看着沈復在燈下垂眸的側臉,那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泄露了某種不同於往常的情緒。
他心中那因整血戰而緊繃的弦,忽然就鬆了些許,一股暖意悄然漫上心田。
他放緩了聲音,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卻溫和地回應道:“好,待此間事了,便依先生所言。”
沈復聞言,執筆的手微頓了一下,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城樓外,北風嗚咽,帶着戰死者未散的魂靈盤旋。
關內,是劫後餘生的死寂與壓抑的痛楚。而這小小的城樓內,燈火搖曳,映照着兩個理念迥異、卻因這場血戰而被命運緊緊纏繞的身影,一種無聲的、復雜難言的東西,在血腥的空氣裏悄然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