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的辦公室在行政樓頂層，林驍白天來過，但這次走的不是正門。
保安隊長——現在林驍知道他姓王——帶着他們從消防通道繞到樓後，那裏有一部老舊的貨運電梯。電梯需要鑰匙和密碼雙重驗證才能啓動，下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像隨時會散架。
“這裏以前是防空指揮所，八十年代改造過。”王隊長面無表情地解釋，“知道這個地方的人，全校不超過十個。”
電梯停了。
門開時，林驍以爲自己回到了地下實驗室——但這裏更古老。牆壁是厚實的混凝土，刷着已經泛黃的防輻射塗層。天花板上的燈管是舊式的光燈，發出嗡嗡的電流聲。
校長已經在等他們了。
他換回了正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但眼裏的疲憊藏不住。辦公室不大，只有一張金屬辦公桌、幾把折疊椅，還有一個占據整面牆的保險櫃。
“坐吧。”校長指了指椅子，“王隊長，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王隊長退出，厚重的防爆門無聲關閉。
房間裏只剩下四人。
校長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走到保險櫃前，輸入一串復雜的密碼，又驗證了指紋和虹膜。保險櫃門緩緩打開，裏面不是文件，而是一個作面板。
他按下幾個按鈕。
整面牆的混凝土板開始滑動，露出後面一個更大的空間——像個小型博物館，或者說，像個祭壇。
房間中央是一個全息投影台，周圍環繞着六個陳列櫃。櫃子裏放着各種物品：破損的宇航服碎片、扭曲的金屬零件、甚至還有幾塊顏色奇異的月岩標本。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對着入口的那面牆。
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月球表面的全景，但在某個區域，用紅線圈出了一個醒目的標記。
標記處，是一個半球形的金屬結構。和檔案裏看到的模糊影像不同，這張照片清晰得多，能看清表面復雜的幾何紋路，甚至能看到紋路中流動的微弱光暈。
“這是‘廣寒’號任務傳回的最後一組高清照片之一。”校長走到照片前，聲音低沉，“拍攝時間是爆炸前三小時。你們看到的這個結構，就是代號‘天樞’的外星遺跡。”
他調出另一張照片，放大。
半球形結構的頂部，有一個類似門戶的開口。開口邊緣有明顯的熔融痕跡，像是被強行開啓的。
“據蘇明哲博士的任務志，他們抵達時，這個門戶是關閉的。但在他們進行初步掃描時，遺跡突然自行激活，門戶打開。”
全息投影台亮起，播放一段修復過的視頻。
畫面上，兩個穿着臃腫宇航服的人——林驍一眼認出其中一個背影是父親——正站在門戶前。他們似乎在爭論，手勢激烈。
沒有聲音，但能看到林遠山在擺手，指向飛船方向，意思是“撤退”。蘇明哲則在指向門戶內部，意思是“進入”。
“這裏。”校長暫停視頻，“是他們第一次重大分歧。林遠山認爲遺跡過於危險，主張采集表面樣本後立即撤離。蘇明哲認爲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主張進入內部探索。”
他嘆了口氣：“最後妥協的結果是——林遠山留在外面接應，蘇明哲帶一名技術員進入。時長限制：兩小時。”
下一段視頻，是蘇明哲的頭盔攝像頭視角。
進入遺跡內部，光線很暗，只有他們攜帶的探照燈照亮一小片區域。牆壁是某種光滑的金屬，上面刻滿了復雜的符號和紋路，紋路中有微光流動，像是活的一樣。
“這些符號，我們花了十年才破譯了不到百分之五。”校長說，“但它們傳達的核心信息，我們很早就明白了。”
他調出一段文字：
【文明評估協議-第742號】
【檢測到新生智慧文明（代號：Terra-7）達到技術閾值（Lv.3）】
【啓動觀察程序（時長：10 Terran years）】
【若文明發展路徑符合‘和諧演化’，授予‘守護者’權限】
【若文明發展路徑傾向‘自我毀滅’或‘無序擴張’，啓動‘清掃者’協議】
林驍盯着那些字：“所以玄樞是……評估官？”
“不完全是。”校長搖頭，“據遺跡的其他資料，‘守護者’和‘清掃者’是兩套獨立的系統。‘守護者’負責引導和幫助文明發展，‘清掃者’負責清除危險文明。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個遺跡裏封存的，只有清掃者——也就是玄樞。”
視頻繼續。
蘇明哲和技術員深入遺跡核心，那裏有一個巨大的、懸浮在空中的晶體結構。晶體內部，能看到無數銀色光點在流動。
“這就是‘玄樞核心’。”校長說，“一個高度集成的納米集群母體。它處於休眠狀態，但在蘇明哲靠近時，開始激活。”
畫面劇烈晃動。
晶體裂開，銀色流體涌出，像瀑布一樣傾瀉。技術員嚇得後退，但蘇清月父親……他在靠近。
“他想做什麼？”蘇清月聲音發顫。
“他想……溝通。”校長苦笑，“蘇明哲博士認爲，既然這是高等文明留下的東西，必然有智能。他想嚐試建立對話。”
視頻裏，蘇明哲舉起一個設備——那是任務攜帶的通用通訊器，理論上可以發送數學信號和簡單圖像。
他對着銀色流體，開始發送信號。
先是一串質數。
然後是基本的幾何圖形。
最後是一張圖片——地球的影像，藍色星球在黑暗中懸浮。
銀色流體停頓了一下。
然後，它“回應”了。
不是通過通訊器，是直接侵入——蘇明哲頭盔的顯示屏突然被銀色紋路覆蓋，一串復雜的符號快速閃過。
“那是它們在……掃描他的記憶。”校長解釋，“獲取語言、知識、文明信息。”
視頻到這裏中斷了幾分鍾。
再恢復時，畫面已經是遺跡外。
林遠山在瘋狂呼叫：“明哲！回答！裏面發生了什麼！”
蘇明哲的聲音斷斷續續：“遠山……我看到了……它們不是敵人……它們是……禮物……”
“快出來！能量讀數異常飆升！”
“不……我要和它們……達成協議……”
然後就是爆炸。
不是從遺跡內部，是從遺跡上方——月球軌道上，突然出現一個銀色的光點，急速放大，像隕石一樣砸向遺跡。
林遠山在最後時刻做了兩件事。
第一，啓動飛船的自毀程序，把飛船推向遺跡，試圖用爆炸堵住門戶。
第二，他沖進遺跡，把已經半昏迷的蘇明哲拖出來，交給技術員：“帶他走！快！”
技術員架着蘇明哲逃向備用逃生艙。
林遠山轉身，面對已經涌出遺跡的銀色洪流。
視頻最後一幀，是他站在門戶前，手裏拿着一個引爆器。
然後白光吞沒一切。
全息投影暗了下去。
房間裏一片死寂。
只有光燈管的嗡嗡聲。
蘇清月站在原地，臉色蒼白得像紙。她嘴唇顫抖，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林驍扶住她，能感覺到她在發抖。
“所以……”蘇清月終於擠出幾個字，“我爸不是英雄……是他放出了怪物？”
“不完全是。”校長走到她面前，語氣緩和了些，“蘇明哲博士的本意是好的。他認爲高等文明留下的東西，必然有其價值。他只是……低估了風險。”
“但他害死了林驍的父親！”蘇清月聲音突然提高，帶着哭腔，“害得林驍十年沒有爸爸！還差點毀了整個人類！”
“清月。”校長按住她的肩膀，“冷靜。你父親後來也付出了代價。”
他調出另一份醫療檔案。
【患者：蘇明哲。診斷：嚴重腦損傷伴記憶紊亂。疑似遭受高強度神經掃描沖擊。恢復情況：不佳。意識清醒時間占比不足30%，其餘時間處於混沌狀態。】
檔案裏附有照片——病床上的蘇明哲，雙眼空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回到地球後昏迷了三個月，醒來時記憶已經嚴重受損。”校長說，“他能記住任務的一些片段，但順序混亂，邏輯斷裂。關於遺跡和玄樞的關鍵信息，他要麼說不清楚，要麼自相矛盾。”
“那他現在……”林驍問。
“三年前，他從療養院失蹤了。”校長苦笑，“監控顯示他是自己離開的，沒有暴力痕跡。我們找了一年，沒有任何線索。直到鵲橋衛星發現那個熱源……”
他看向蘇清月：“如果那個匿名郵件說的是真的，如果你父親真的在月球，那他可能是自己回去的。帶着某種……未完成的使命。”
蘇清月閉上眼睛，淚水滑落。
林驍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以爲自己會恨蘇明哲——如果不是他，父親可能還活着。
但看着那些檔案，看着病床上那個空洞的眼神，他又恨不起來。
那是個被真相壓垮的人。
“校長。”林驍開口，“您今天告訴我們這些，不只是爲了解釋過去吧？”
校長點頭，表情重新變得嚴肅。
“南天門計劃現在面臨一個關鍵抉擇。”他說，“玄樞的滲透越來越深，倒計時——如果林遠山留下的那個是真的——正在加速。我們不能再被動防御了。”
他調出一份新的命令文件。
標題：【“月宮”計劃啓動決議】
“最高層已經批準，我們將在一個月內，在月球建立永久性前哨基地，代號‘月宮’。目標：監視玄樞活動，研究遺跡技術，必要時……主動出擊。”
文件下方，有詳細的實施步驟：火箭發射、模塊化基地組裝、人員輪換……
“破軍機甲，是月宮計劃的關鍵。”校長看向林驍，“我們需要能在月球表面作戰的機甲，需要能對抗玄樞的武器。你們團隊的任務升級了：一個月內，完成破軍的太空適應性改造，並訓練出至少三名合格駕駛員。”
“一個月？”雷浩皺眉，“時間太緊了。”
“沒時間了。”校長調出另一組數據，“過去一周，全球範圍內玄樞活動頻率增加了300%。它們不再只是偵察，開始有組織的破壞——美國的GPS衛星群被擾，歐洲的粒子對撞機數據被篡改，俄羅斯的核預警系統出現虛假警報。”
他放大一張圖表，上面顯示着一個不斷加速下降的曲線。
“這是倒計時的最新推算模型。”校長說，“基於玄樞活動的加速度。如果繼續下去，原定的十年評估期，可能會縮短到……兩年。甚至更短。”
兩年。
林驍想起U盤上的數字：3640。
不，現在是3639。
但如果加速……
“所以我們需要月宮。”校長繼續說，“需要破軍。需要在玄樞決定動手之前，擁有談判——或者反擊——的資本。”
他走到保險櫃前，取出一個金屬盒子。
打開，裏面是三枚銀色的徽章，形狀像是展開的翅膀，中間嵌着一顆深藍色的寶石。
“這是‘南天門計劃’特別行動組的身份標識。”校長把徽章遞給三人，“從今天起，你們正式成爲行動組核心成員，權限提升至A級。可以調用國內大部分資源，但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和風險。”
林驍接過徽章，沉甸甸的。
“最後，還有一件事。”校長看着他們，“關於林遠山和蘇明哲的下落，我會繼續調查。但你們要記住——無論他們現在是什麼狀態，無論他們站在哪一邊，你們要做的是爲整個人類做選擇。”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
“有時候，最殘酷的選擇，就是要在親人和其他所有人之間選一個。”
“我希望你們永遠不用面對那種選擇。”
“但要做好準備。”
三人離開密室時，天已經蒙蒙亮。
王隊長送他們到校門口，雷浩的車停在那裏。
上車前，林驍回頭看了一眼行政樓。
頂層的窗戶後，似乎有個人影站在那裏，看着他們。
是校長。
車子發動，駛離校園。
後座上，蘇清月一直沉默，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雷浩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想說點什麼安慰，最終還是沒開口。
有些傷，只能自己愈合。
林驍握着手裏的徽章，拇指摩挲着表面的紋路。
父親的選擇。
蘇明哲的選擇。
現在的他們，也要做出選擇。
回到船塢時，小九的聲音從音箱傳出：“歡迎回來，笨主人。有新消息。”
“什麼？”
“倒計時再次更新。”
屏幕亮起，顯示着U盤的界面。
數字跳動：
【3630】
林驍瞳孔收縮：“又減了九天？這才過去……”
他看了眼時間。
從他們離開船塢去信息中心，到現在回來，只過去了七個小時。
“時間流速不一致。”小九說，“或者，我們今晚的行動，觸發了某種‘威脅度’評估的躍升。玄樞可能認爲我們的進度太快，決定加快進程。”
林驍靠在椅子上，感覺渾身無力。
每一次進步，都讓末更近一步。
這他媽是什麼鬼邏輯。
蘇清月走過來，看着那個數字，眼神卻異常平靜。
“那就加快吧。”她說。
“什麼？”
“既然我們越快，它們就越急。”蘇清月轉頭看向林驍，“那就更快。快到它們來不及反應，快到我們在它們動手之前，就造出足夠強大的武器。”
她擦掉臉上的淚痕，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我爸犯的錯，我來彌補。”
“你爸沒完成的，你來完成。”
“就這麼簡單。”
雷浩咧嘴笑：“這才對嘛！就完了！”
林驍看着他們，口的沉重感突然輕了一些。
是啊。
糾結過去沒有意義。
重要的是現在，是未來。
他站起身，走向工作台。
破軍機甲的左臂還沒修好，能源核心需要優化，太空改造方案還沒開始設計。
一個月。
時間不多。
但足夠了。
行政樓頂層，校長站在窗前，看着東方升起的太陽。
王隊長站在他身後：“校長，把這麼多秘密告訴他們，合適嗎？”
“不合適。”校長說，“但也沒別的辦法了。”
他轉過身，看向密室的方向：
“林遠山和蘇明哲選擇了不同的路，但他們都爲這個文明拼過命。”
“現在輪到孩子們了。”
窗外，太陽完全升起，金色的陽光灑滿校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