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的晨霧還沒散盡,“清顏閣”的玻璃窗上就凝了一層薄薄的水汽。蘇清顏用指尖輕輕擦掉水汽,目光落在修復台中央的一對民國銀鐲上——鐲身刻着纏枝蓮紋,邊緣卻有多處磨損,鐲扣處還缺了一小塊銀片,是昨天一位老送來的,說這是她母親當年的嫁妝,想修復好給孫女當成年禮。
“蘇姐,這對銀鐲的磨損比想象中嚴重,尤其是纏枝蓮的花瓣,都快磨平了,要不要用補銀的方式還原花紋?”林曉拿着放大鏡仔細觀察銀鐲,語氣裏帶着幾分猶豫,“不過補銀可能會破壞原有的包漿,老會不會介意?”
蘇清顏戴上麂皮手套,指尖捏着銀鐲輕輕轉動,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磨損處的凹凸不平:“不用補銀,用‘古法鎏金’就行。民國銀鐲常用鎏金工藝裝飾花紋,我們正好用鎏金把磨損處填起來,既能還原花紋,又能保留原有的包漿——你去把鎏金需要的工具準備好,水銀、金箔、硼砂,還有小炭爐,記得把炭爐的溫度控制在80℃左右,別太高。”
林曉點點頭,轉身去儲物間拿工具。修復室裏只剩下蘇清顏和銀鐲,她把銀鐲放在鋪着絨布的工作台上,先拿出軟毛刷蘸着稀釋的中性清潔劑,一點點清理鐲身上的污垢——這是古法鎏金的第一步“清潔”,必須把銀鐲表面的油污和氧化層徹底清理淨,否則鎏金層會附着不牢固。
清潔劑是蘇清顏按民國古籍裏的配方調的,用皂角灰混合蒸餾水,溫和不腐蝕銀器。她刷得很輕,尤其是花紋縫隙裏的污垢,要用細針裹着脫脂棉一點點挑出來,避免刮傷銀鐲表面。清理完後,她把銀鐲放進蒸餾水裏浸泡十分鍾,再用淨的絨布吸水分,銀鐲瞬間露出了原本的銀白色,纏枝蓮紋雖然磨損,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精致。
“蘇姐,工具都準備好了,金箔已經剪碎了,水銀也倒在小瓷碗裏了。”林曉端着一個木質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整齊擺放着各種工具:小瓷碗裏裝着銀白色的水銀,旁邊放着剪碎的金箔(每片只有指甲蓋大小),還有一小袋白色的硼砂粉,炭爐裏的木炭已經燒得通紅,正冒着微弱的熱氣。
蘇清顏點點頭,拿起鑷子夾起一片金箔,放進裝着水銀的瓷碗裏——這是鎏金的第二步“鍍汞”,也叫“混汞法”。金箔在水銀裏會慢慢溶解,形成銀白色的“金汞齊”,她用細竹棍輕輕攪拌瓷碗,直到金箔完全溶解,碗裏的液體變成均勻的銀白色,才停下動作:“金汞齊的濃度很重要,金多了會太稠,不好附着;金少了又會沒光澤,這比例得剛好,1克金箔配5克水銀,是民國時期修復銀器常用的比例。”
林曉湊近瓷碗仔細觀察,忍不住感嘆:“原來鎏金這麼講究,我以前還以爲直接把金粉塗上去就行呢。”
“沒那麼簡單,”蘇清顏拿起細毛筆蘸着金汞齊,小心翼翼地塗抹在銀鐲的磨損處,“塗的時候要均勻,尤其是花紋的拐角處,得把金汞齊填進縫隙裏,否則烤的時候會有空洞。”她的手腕很穩,毛筆在銀鐲上輕輕滑動,金汞齊像一層薄霜,均勻地覆蓋在磨損的纏枝蓮紋上,原本模糊的花瓣漸漸有了輪廓。
塗完金汞齊,蘇清顏把銀鐲放在特制的金屬支架上,再把支架放進炭爐上方的網罩裏——這是第三步“烘烤”。炭爐的溫度已經穩定在80℃,她用溫度計不時測量銀鐲的溫度,嘴裏輕聲解釋:“烘烤的溫度不能太高,否則水銀會蒸發太快,金層會變脆;也不能太低,水銀蒸發不完全,鎏金層會發暗。80℃是最佳溫度,能讓水銀慢慢蒸發,金層均勻附着在銀鐲上。”
炭爐裏的木炭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熱氣裹着淡淡的水銀味飄出來,蘇清顏早就習慣了這種味道,專注地盯着銀鐲的變化。隨着溫度升高,銀鐲上的金汞齊漸漸從銀白色變成了金黃色,纏枝蓮紋一點點清晰起來,像被重新喚醒的舊時光。
就在這時,蘇清顏的手機突然響了,屏幕上顯示着“蘇州李”的名字——這是上次她托周老板打聽蘇氏修復坊線索時,周老板給的聯系方式,說李是外婆當年的閨蜜,或許知道些往事。她連忙放下手裏的溫度計,走到窗邊接起電話:“李您好,我是蘇清顏。”
“清顏啊,總算聯系上你了,”電話裏傳來李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帶着幾分激動,“我整理你外婆當年留下的箱子,找到一本泛黃的手記,上面寫着‘蘇氏修復手記’,是你曾外祖父蘇明山寫的!手記裏記着1943年的事,說溫家的人偷換了蘇家的修復材料,還散布謠言,得你曾外祖父不得不搬家——這裏面還有溫家當年的收據,我覺得是關鍵證據,你要是方便,正月初三來蘇州一趟,我把手記給你。”
蘇清顏握着手機的手猛地一緊,指尖瞬間冰涼。曾外祖父的修復手記!還有溫家陷害蘇家的證據!她找了這麼久的線索,終於有了實質性的突破。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李,謝謝您!正月初三我一定去蘇州,麻煩您幫我好好保管手記,我……”
話還沒說完,修復室的座機突然響了,林曉接起電話後,臉色瞬間變了:“蘇姐,是警方打來的,說有重要的事找您,關於溫若曦的監控證據!”
蘇清顏心裏一沉,跟李匆匆道別後,快步走到座機旁:“您好,我是蘇清顏。”
“蘇小姐您好,我們是市公安局刑偵隊的,”電話裏傳來警官嚴肅的聲音,“之前溫若曦提交的圖書館監控錄像,我們送技術部門鑑定後,發現有明顯的剪輯痕跡——監控裏她‘查文獻’的片段,其實是從三天前的監控裏剪下來的,中間還少了20分鍾的畫面;另外,我們找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核實,他承認收了溫若曦的5000塊錢,幫她僞造了借閱記錄,實際溫若曦那天本沒去圖書館。”
蘇清顏握着聽筒的手指微微發白,心裏卻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平靜。溫若曦的謊言,終於露出了第一個破綻。她輕聲問道:“那現在能傳訊溫若曦了嗎?她僞造證據,應該可以立案了吧?”
“我們已經準備傳訊溫若曦了,不過她昨天突然離開了本市,說是去上海探親,我們已經聯系上海警方協助調查,一有消息會立刻通知您。”警官的聲音頓了頓,“另外,我們在溫若曦的住處附近查到,她昨天下午和一個中年男人見過面,男人開車拉走了幾個大箱子,我們正在查男人的身份和箱子裏的東西,有進展會及時跟您同步。”
掛了電話,蘇清顏站在原地,目光重新落回炭爐旁的銀鐲上——金汞齊已經完全變成了金黃色,纏枝蓮紋清晰如初,仿佛從未被磨損過。她走過去,用鑷子夾起銀鐲放在冷水裏冷卻,水瞬間冒起一陣白煙,銀鐲的溫度很快降了下來。
“蘇姐,警方說溫若曦僞造證據,是不是很快就能定她的罪了?”林曉的語氣裏帶着幾分興奮,“還有那個中年男人,會不會是溫若曦的同夥?”
蘇清顏用細砂紙輕輕打磨銀鐲上的鎏金層,這是最後一步“打磨”,要把鎏金層磨得光滑發亮,和原有的銀鐲表面融爲一體。她磨得很輕,砂紙在銀鐲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個中年男人,很可能是溫若曦的父親溫國梁——周叔之前說過,溫國梁去年因爲造假被查封後,一直躲在上海,溫若曦去上海,說不定是想轉移剩下的造假材料。”
就在這時,林曉的手機響了,是陳助理打來的。她接起電話後,臉色變得有些復雜,掛了電話後猶豫了很久才開口:“蘇姐,陳助理說……陸先生知道警方查出監控有問題後,想親自告訴您,但是您把他的號碼拉黑了,他只能托我轉告您,說他已經派人去上海查溫國梁的下落,有消息會第一時間告訴我們……還說……還說他知道之前誤會您了,想跟您道歉。”
蘇清顏打磨銀鐲的手頓了頓,砂紙在鎏金層上留下一道極淺的劃痕。她迅速調整力道,把劃痕磨平,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知道了,你跟他說,不用麻煩他,警方會處理好的。還有,以後他的消息,不用特意告訴我。”
林曉看着她緊繃的側臉,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知道蘇清顏不是不介意,而是介意到不願意再提起——那個在她最需要信任時選擇懷疑她的人,就算現在道歉,也抹不去之前的傷害。
下午三點,蘇清顏終於把銀鐲修復好了。她把銀鐲放在白色的絲絨盒子裏,纏枝蓮紋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磨損處完全看不出來,只保留了歲月沉澱的包漿,溫潤又精致。她剛把盒子放進櫃台,周老板就匆匆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
“清顏,你看這張照片,”周老板把照片放在櫃台上,照片上是一個中年男人正把幾個大箱子搬上一輛黑色的SUV,“這是我上海的朋友昨天拍的,這個男人就是溫國梁,他搬的箱子裏裝的應該是剩下的造假材料,車牌號已經查到了,是上海的臨時牌照,現在警方已經盯上這輛車了。”
蘇清顏拿起照片仔細看,照片裏的溫國梁穿着黑色的羽絨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卻還是能看出眉眼間和溫若曦有幾分相似。她指着箱子上的標籤:“這個標籤是‘瑞森化工’的,和我們之前查到的RS-2022樹脂的品牌一致,這些箱子裏裝的,很可能就是溫家剩下的造假材料。”
“沒錯,我朋友說,溫國梁把箱子拉到了上海郊區的一個倉庫,警方已經派人盯着了,就等溫若曦露面,一網打盡。”周老板的語氣裏帶着幾分興奮,“現在證據越來越多,溫若曦這次肯定跑不了!對了,陸小子那邊也派人去上海了,說是想幫警方快點找到溫若曦,你要不要……”
“不用了,”蘇清顏打斷周老板的話,把照片還給她,“警方有專業的調查能力,我們不用手,做好自己的修復工作就行。對了,周叔,您知道哪裏能找到民國時期的‘銀焊藥’嗎?下次遇到銀器斷裂的修復訂單,可能會用到。”
周老板看着她刻意轉移話題的樣子,心裏嘆了口氣,卻還是順着她的話說:“銀焊藥啊,我認識一個老銀匠,他手裏有民國時期的配方,明天我幫你問問,要是能找到,給你送過來。”
周老板走後,工作室裏重新安靜下來。蘇清顏坐在櫃台後,看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街道上的紅燈籠已經掛了不少,年味越來越濃,可她心裏卻像被晨霧裹着,依舊有些沉重。她拿起手機,翻到通訊錄裏“蘇州李”的號碼,指尖在屏幕上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撥通——她想等拿到手記,確認了溫家陷害蘇家的真相後,再好好跟李聊聊外婆的往事。
就在這時,修復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陣寒風卷着雪花吹了進來。蘇清顏抬頭,看到顧景琛站在門口,身上落了不少雪花,臉色有些蒼白。
“清顏,我聽說警方查出溫若曦僞造證據了,”顧景琛的聲音帶着幾分急切,“我還查到溫若曦在上海的落腳點,是一個叫‘錦園’的小區,我帶你去上海,我們去找她對質,把她的罪證都找出來!”
蘇清顏皺了皺眉,語氣冷淡:“顧先生,我再說一次,我的事不用你管。警方已經在查溫若曦的下落了,你不用多此一舉。”
“我不是多此一舉,”顧景琛上前一步,眼神裏帶着幾分懇求,“清顏,我知道以前是我錯了,我想幫你做點事,彌補以前的過錯。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蘇清顏站起身,走到門口,做出“請”的手勢:“顧先生,請你離開。我還要準備明天的修復工作,沒空招待你。”
顧景琛看着她決絕的眼神,心裏泛起一絲失落,卻還是不甘心:“清顏,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我是真心想幫你……”
“你的‘真心’,我不需要,”蘇清顏打斷他的話,語氣堅定,“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你再這樣糾纏,只會讓我更反感。請你離開,別再打擾我。”
顧景琛還想說什麼,卻被蘇清顏冰冷的眼神得說不出口。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轉身離開,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
蘇清顏關上門,靠在門上,心裏泛起一絲疲憊。她不知道爲什麼,這些人總是打着“爲她好”的旗號,卻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她的感受——陸時衍的道歉,顧景琛的彌補,都像是強加給她的負擔,讓她只想逃離。
她走到修復台前,拿起那對修復好的銀鐲,指尖輕輕摩挲着鎏金的纏枝蓮紋。銀鐲的溫度很涼,卻讓她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只有在修復文物的時候,她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不用面對那些復雜的人和事,只用專注於眼前的器物,用雙手一點點喚醒它們的生命力。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清顏閣”的招牌染成了白色。蘇清顏把銀鐲放回絲絨盒子裏,然後拿出外婆的舊記,翻到空白的一頁,寫下:“臘月十七,修復民國銀鐲,用古法鎏金,記之。李來電,有曾外祖父手記,正月初三赴蘇州。溫若曦僞證被破,警方追查中。”
字跡很輕,卻透着一股堅定。她知道,接下來的路還會有很多波折,溫若曦還沒抓到,身世的秘密還沒完全解開,和陸時衍的關系也還沒理清。但她不再害怕,因爲她有修復文物的雙手,有外婆留下的手記,有屬於自己的底氣——這些,足夠支撐她走下去,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能像修復銀鐲一樣,把破碎的痕跡,一點點變成新的光芒。
而此刻的上海,溫若曦正躲在郊區的倉庫裏,看着溫國梁把一箱箱造假材料搬出來,臉色蒼白得像紙。她手裏拿着手機,屏幕上是陸時衍發來的消息:“若曦,警方查出監控是僞造的,你在哪裏?方便回個電話嗎?”
她看着消息,手指微微發抖,卻不敢回消息。她知道,這次她真的躲不過去了,可她不甘心——她策劃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接近陸時衍,好不容易讓蘇清顏陷入困境,怎麼能就這麼放棄?
“若曦,別發呆了,快點把這些顏料裝上車,我們得趕緊走,警方很快就會找到這裏的!”溫國梁的聲音帶着幾分急切,手裏還抱着一箱印着“民國二十五年”的顏料瓶。
溫若曦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放進包裏,眼神裏閃過一絲狠厲:“爸,我們不能就這麼走,蘇清顏毀了我們的一切,我要讓她付出代價!我已經跟陸時衍說,我知道蘇清顏‘私藏’蘇氏修復坊的文物,他肯定會來倉庫找我,到時候我們把蘇清顏引過來,讓她和我們一起完蛋!”
溫國梁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好!就按你說的辦!蘇清顏那個丫頭,早就該收拾了!”
倉庫裏的燈光昏暗,映着父女倆扭曲的臉。他們不知道,此刻倉庫外,警方的便衣已經悄悄圍了上來,陸時衍派來的人也在不遠處盯着,一張針對他們的大網,已經悄然收緊。而蘇清顏,還在“清顏閣”裏整理修復工具,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