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過後是正月，正月過後，雲霧山迎來了開春的第一場暴雨。
這場雨來得突然，午後的天空還晴朗着，轉眼間烏雲密布，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山間的溪流瞬間暴漲，渾濁的河水裹挾着枯枝敗葉，奔騰而下。
陳閒站在主院屋檐下，看着傾盆大雨，心中突然有了個主意。
“所有人，！”他朝屋裏喊道。
弟子們很快聚攏過來。三個月的系統訓練讓他們有了明顯的改變——不再像以前那樣散漫隨意，而是整齊列隊，目光炯炯。
“師兄，這麼大的雨，有什麼事嗎？”趙大壯問。
“正是因爲有雨，才要做事。”陳閒微微一笑，“今天的訓練內容——雨中實戰。”
“雨中實戰？”衆人面面相覷。
“對。”陳閒點頭，“真正的敵人不會挑好天氣才來。如果只能在晴天打架，那咱們的武功就太嬌氣了。”
他讓弟子們分成四組，每組六人，分別守住院子的四個方向。然後宣布規則：他會在雨中使用各種方式“進攻”，各組要協作防守，守住自己的“陣地”。被“攻破”的組，今晚負責全門派的洗碗工作。
“開始！”
陳閒話音未落，人已經沖進雨中。他沒有使用內力，純粹靠速度和技巧，如鬼魅般在院子裏穿梭。
第一組守的是東面。陳閒從側面迂回，在雨中劃出一道弧線，瞬間突破防線，在陣地上留下一個溼漉漉的手印。
“東面，破！”他高喊。
“太快了！”東面的弟子們懊惱道。
“不是快，是你們太死板。”陳閒站在雨中，雨水順着他臉頰流下，“陣型是死的，人是活的。雨這麼大，視線不好，你們應該縮小防守範圍，互相呼應。”
“明白了！”
第二組守的是南面。這次他們學乖了，六個人圍成一個小圈，背靠背防守。陳閒在雨中觀察了一會兒，突然抓起一把溼泥，往他們中間一扔。
“有暗器！”一個弟子驚呼，下意識地躲閃。陣型頓時出現缺口，陳閒趁機突入。
“南面，破！”
“師兄你耍詐！”南面的弟子們不服。
“敵人會跟你們講規矩嗎？”陳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記住，實戰中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保持冷靜，不要自亂陣腳。”
第三組守的是西面。他們吸取了前兩組的教訓，不僅縮小了陣型，還安排了兩個人專門觀察周圍環境。陳閒試了幾次，都被及時發現並擋住。
“不錯。”陳閒贊許道，“不過...”
他突然一個翻滾，從地面滑過，帶起一片水花。弟子們的視線被水花擾，等反應過來，陳閒已經突破了防線。
“西面，破！你們忘了，攻擊可能來自任何方向，包括地面。”
最後一組守的是北面。前車之鑑，他們不僅縮小陣型、安排觀察哨，還特意注意地面。陳閒繞着他們轉了幾圈，都沒找到破綻。
“有進步。”陳閒點頭，“但是...”
他突然向後一仰，身體幾乎貼着地面，從弟子們的腿間滑了過去。這一招太出人意料，等弟子們反應過來，陳閒已經站在陣地中央了。
“北面，破！你們的防守太注重前方和上方，忘了下方和後方。”
四組全破，弟子們垂頭喪氣。
“都打起精神來。”陳閒走到屋檐下，“今天不是要打擊你們，是要讓你們明白——真正的實戰，永遠比訓練復雜。天氣、地形、心理...所有因素都會影響結果。”
他讓弟子們圍着火爐坐下，一邊烘衣服一邊總結今天的得失。雨還在下，但屋裏的氣氛很熱烈。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着剛才的失誤，思考着改進的方法。
“師兄，你剛才那招從腿間滑過去，是什麼招式？”林小豆好奇地問。
“那不是招式。”陳閒笑了，“就是隨機應變。當常規方法不行時，就要想非常規的方法。”
“就像水？”一個弟子說，“遇到石頭就繞過去，遇到懸崖就跳下去。”
“對！”陳閒眼睛一亮，“就是這個道理。咱們鵝山派的武功，學的就是水的這種適應性。”
正說着，李不飽端着一個大鍋進來了：“來來來，喝姜湯，驅驅寒。”
鍋裏的姜湯熱氣騰騰，加了紅糖和紅棗，喝下去從胃裏暖到四肢百骸。弟子們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臉上都露出滿足的表情。
“師父，您怎麼知道我們這個時候需要姜湯？”趙大壯問。
“聽聲兒啊。”李不飽笑道，“雨聲那麼大，你們還在院子裏折騰，肯定渾身溼透。這時候不喝姜湯，明天非得感冒幾個不可。”
“師父真細心。”
“不是細心，是經驗。”李不飽坐下，“在江湖上混，經驗有時候比武功還重要。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什麼時候該躲雨，什麼時候該喝姜湯。”
這話看似平常，卻蘊含着深刻的道理。陳閒深有感觸地點頭。是啊，江湖不是打打，更是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才能在江湖中活得長久。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才漸漸停歇。雨後初晴，夕陽透過雲層灑下金光，給溼漉漉的山林鍍上了一層暖色。
“師兄，你看！”林小豆突然指着天空。
衆人抬頭，只見東邊的天空掛着一道彩虹，七彩斑斕，美不勝收。
“彩虹...”弟子們驚嘆。
“雨後的彩虹，最是難得。”李不飽感慨，“就像咱們的人生，經歷過風雨，才能見到最美的風景。”
陳閒看着彩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這一刻，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屬於這裏，屬於這片山，這些人。
晚上，按照約定，四組弟子都要洗碗——畢竟他們都沒守住陣地。廚房裏熱鬧非凡，二十多人擠在一起，洗的洗，擦的擦，聊天的聊天。
“其實洗碗也挺有意思的。”一個弟子說，“你看這碗，油膩膩的，一洗就淨了。就像咱們練功，一開始笨手笨腳，練着練着就熟練了。”
“你這話說得有水平。”另一個弟子笑道，“要不以後你專門負責給大家講道理？”
衆人都笑了。
陳閒和李不飽站在廚房門口，看着這一幕，相視而笑。
“師父，您覺得咱們這套訓練方法怎麼樣？”陳閒問。
“很好。”李不飽點頭，“比以前那種散養式好多了。不過我在想，是不是還缺點什麼。”
“缺什麼？”
“缺...趣味性。”李不飽說，“練功是長久的事，如果太枯燥，弟子們容易失去興趣。得想辦法讓他們在練功中找到樂趣。”
這話提醒了陳閒。確實，現代教育都講究“快樂學習”，練武也應該如此。
第二天，陳閒宣布了一個新規定——每月舉行一次“趣味比武”。不是那種嚴肅的擂台賽，而是各種有趣的比賽。
第一次趣味比武的是：蒙眼抓人。
規則很簡單：一個弟子蒙上眼睛，在院子裏抓其他弟子。被抓到的人接替蒙眼。但蒙眼的人可以問三個問題，其他人必須如實回答——當然，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比賽開始，第一個蒙眼的是趙大壯。他塊頭大，但動作不夠靈活，在院子裏跌跌撞撞，半天抓不到人。
“大壯，問問題啊！”有弟子提醒。
趙大壯這才想起來：“你在東邊嗎？”
“不是！”那個弟子回答，同時悄悄移動位置。
“你在西邊嗎？”
“不是！”
“你在...你在屋檐下嗎？”
“是！”那個弟子確實在屋檐下，但他回答完就溜走了。
趙大壯朝屋檐摸去，卻撲了個空。弟子們笑得前仰後合。
第二個蒙眼的是林小豆。他個頭小，但機靈，不急着抓人，先仔細聽聲音。
“你在移動嗎？”他問。
“是。”一個弟子回答，同時停下腳步。
“你離我不到五步？”
“是。”
林小豆突然向前撲去，正好抱住那個弟子。
“抓住了！”衆人驚呼。
“小豆可以啊！”趙大壯佩服道。
“不是我可以，是我用了腦子。”林小豆摘下蒙眼布，“大壯你剛才光問位置，不問狀態。我在移動，離你不到五步——這兩個信息加起來，就能判斷你的大致方位了。”
陳閒在旁邊看着，心中贊許。林小豆確實有悟性，能從遊戲中總結出道理。
接下來的比賽越來越有趣：用筷子夾黃豆比賽，鍛煉手指靈活度；閉氣比賽，鍛煉內息控制；甚至還有...切菜比賽。
“切菜也是練功？”有弟子不解。
“當然是。”李不飽親自示範，“你看這蘿卜，要切得厚薄均勻，需要手穩、眼準、心靜。這和練劍有什麼區別？都是對手眼協調的鍛煉。”
他拿起菜刀，手起刀落，一蘿卜瞬間變成一堆薄如蟬翼的蘿卜片。弟子們看得目瞪口呆。
“來，大家都試試。”
弟子們輪流上陣，結果五花八門。有的切得厚一塊薄一塊，有的差點切到手，只有少數幾個切得還算整齊。
“看到了吧？”李不飽說，“最簡單的切菜，都不容易。練功也一樣，要從基礎做起，循序漸進。”
從那以後，廚房成了弟子們最愛去的地方之一。不僅因爲有好吃的，更因爲在這裏能學到很多東西——不僅是廚藝，更是做事的道理。
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按照習俗，這一天要理發、吃春餅。
李不飽早早起來，在廚房裏忙活。和面、調餡、烙餅，一氣呵成。春餅薄如紙，卷上豆芽、肉絲、雞蛋絲，再抹上特制的醬料，咬一口，滿嘴生香。
“師父，您這春餅做得真好吃。”一個弟子邊吃邊說，“比我娘做的還好吃。”
“那是因爲加了咱們雲霧山特產的‘春草’。”李不飽笑道，“這種草只有春天剛發芽時最嫩，有股特殊的清香。”
“師父懂得真多。”
“活到老，學到老嘛。”李不飽說，“這山裏的東西，我知道的還不到十分之一。你們要是有興趣，以後多跟我上山，我教你們認草藥、采山貨。”
“真的？那太好了！”
飯後，李不飽宣布了一個決定：從今天起，每月組織一次“采風”——不是文人那種采風，是真正上山采風（采集山風？），其實是帶弟子們認識山裏的動植物，了解這座山的生態。
第一次采風，李不飽帶着弟子們去了後山一處山谷。這裏春天來得早，各種野花已經開了，紅的、黃的、紫的，星星點點，煞是好看。
“這是蒲公英，可以清熱解毒；這是車前草，可以利尿；這是...”李不飽一樣樣介紹着。
弟子們認真聽着，有的還拿出小本子記錄。陳閒看着這一幕，心中感慨。這才是真正的傳承——不是只傳武功，而是傳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對自然的敬畏和理解。
“師父，這朵花好奇怪。”林小豆指着崖壁上的一朵藍色小花，“我從來沒見過。”
李不飽抬頭看去，眼睛一亮：“那是‘雲霧藍’，咱們雲霧山特有的品種。十年才開一次花，沒想到被你們碰到了。”
“十年才開一次？那不是很珍貴？”
“珍貴，也不珍貴。”李不飽說，“說它珍貴，是因爲難得一見；說它不珍貴，是因爲它就在這裏，年年歲歲，該開的時候自然就開了，不需要誰去珍惜，也不需要誰去欣賞。”
這話很有禪意。陳閒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朵藍色小花。是啊，它就在那裏，開着，不爲任何人，只爲自己的生命。
“師父，能采嗎？”有弟子問。
“不能。”李不飽搖頭，“讓它長在那裏吧。有些東西，看着就好，不必擁有。”
采風回來後，弟子們對這座山有了新的認識。以前只覺得它是座山，現在知道，它是個活生生的世界，有花有草，有鳥有獸，有自己的節奏和規律。
這天晚上，陳閒在書房整理采風的收獲，突然有個想法：能不能把山裏的這些知識，也融入到武功訓練中？
比如，觀察鳥的飛行，能不能悟出輕功？觀察魚的遊動，能不能悟出步法？觀察樹的生長，能不能悟出內息的運行？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李不飽。
“好想法！”李不飽拍案叫絕，“這就是‘師法自然’啊！咱們祖師爺當年，就是從自然中悟出的武功。你這想法，和祖師爺不謀而合！”
於是，訓練內容又多了一項——“觀自然”。每周一次，弟子們上山，不練功，就是觀察。觀察雲怎麼飄，水怎麼流，風怎麼吹，樹怎麼搖。
起初弟子們不習慣。練武之人，哪有這麼“閒”的？但慢慢的，他們發現了其中的樂趣和收獲。
“師兄，我發現鳥在起飛前，會先蹲下，然後猛地一蹬。”一天，趙大壯興奮地報告，“這個動作，是不是可以用在咱們的‘白鵝戲水’裏？先蓄力，再發力。”
“好觀察！”陳閒贊道，“你試試。”
趙大壯試了幾次，果然，加入這個“蓄力”動作後，“白鵝戲水”的威力增加了三成。
“師兄，我發現水裏的魚，轉彎時尾巴會先擺向反方向。”林小豆也有發現，“這是不是‘欲左先右，欲上先下’的道理？”
“對！”陳閒眼睛一亮，“咱們的步法，也可以借鑑這個！”
就這樣，弟子們從自然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們的武功不再拘泥於固定的招式，而是有了更多的變化和靈性。
三月，春暖花開。鵝山派迎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清羽。
“清羽師兄，你怎麼來了？”陳閒驚喜地迎上去。
“來看看你們。”清羽笑道，“順便...請教點事情。”
原來，清羽回白雲觀後，把在鵝山派的見聞告訴了師父。白雲觀主很感興趣，特意派清羽來“取經”——不是取武功的經，是取“教學”的經。
“我們白雲觀收了很多新弟子，但教學效果不理想。”清羽說，“師父聽說你們有一套獨特的教學方法，讓我來學學。”
“歡迎歡迎。”李不飽熱情地說，“咱們互相學習。”
清羽在鵝山派住了三天。這三天裏，他跟着弟子們一起訓練，一起吃飯，一起采風。三天後，他感慨萬千。
“我終於明白你們鵝山派的特別之處了。”他對陳閒說，“你們教的不是武功，是‘道’。弟子們學會了這個‘道’，無論學什麼都能很快上手。”
“清羽師兄過獎了。”
“不是過獎，是實話。”清羽認真地說，“回白雲觀後，我也要建議師父改革教學方法。不能只教招式，要教心法；不能只練武功，要練心性。”
清羽離開時，帶走了陳閒整理的一套教學大綱。他說，這不僅是給白雲觀的，也是給整個江湖的——如果每個門派都能這樣教學，江湖也許會少很多紛爭，多很多理解。
送走清羽，陳閒站在山門前，看着遠方的群山，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
三個月前，鵝山派還是個被人嘲笑的三流小派。三個月後，不僅有了自保的能力，還能影響白雲觀這樣的大派。
這就是改變的力量。
“師兄，師父讓你去廚房。”林小豆跑來說。
“又去廚房？”
“嗯，師父說今天教大家做一道新菜——‘百味湯’。”
陳閒來到廚房，發現弟子們已經圍在灶台前。李不飽正在講解：
“這‘百味湯’，不是真有一百種味道，而是取‘海納百川’之意。湯底用老母雞熬制，加入火腿、貝提鮮，再加各種山珍——香菇、竹筍、木耳...最後，最關鍵的一味...”
他拿出一包曬的藍色小花。
“雲霧藍？”陳閒驚訝，“師父，這不是...”
“對，就是雲霧藍。”李不飽點頭，“我采了一朵，曬了。這種花曬後，會散發一種特殊的香氣，能調和百味，讓湯的味道層次更加豐富。”
他把花放入湯中，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香氣彌漫開來。那香氣很特別，不濃烈，但很持久，聞之讓人心神寧靜。
湯熬好了，每人分了一碗。陳閒喝了一口，眼睛亮了。這湯...太好喝了！鮮、香、醇、厚，各種味道層次分明，卻又和諧統一。
“師父，這湯...”
“好喝吧？”李不飽笑了，“這就是咱們鵝山派的‘道’——各種食材，各種味道，看似不同，但只要搭配得當，就能和諧統一。就像咱們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性格，但只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就能成爲一個整體。”
弟子們若有所思地喝着湯。是啊，這碗湯，不就是鵝山派的寫照嗎？
晚上，陳閒在書房整理這三個月的總結。他寫下了很多心得體會，但最重要的是這一條：
“武功的最高境界，不是打敗多少人，而是理解多少人；門派的最高目標，不是統治多少地盤，而是影響多少人心。”
寫完，他放下筆，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雲霧山，靜謐而神秘。山風拂過，帶來草木的清香。
陳閒深吸一口氣，心中一片澄明。
他知道，前路還長，挑戰還多。但他不害怕。
因爲他有方向，有同伴，有信念。
這就是他的江湖，他的人生。
簡單，真實，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