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林家的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林建國因爲交了定金,心裏踏實了不少,但女兒這兩天的“反常”和“頂撞”,還是讓他有些不痛快。趙雲舒則在父女倆之間來回看着,小心翼翼地打着圓場。
林未吃得很快,三兩口扒完碗裏的飯,然後猛地站了起來。
“爸,媽,吃完飯能不能別看電視了?我想……開個家庭會議。”她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說道。
“家庭會議?”林建國和趙雲舒都愣住了,面面相覷。在他們的記憶裏,家裏從來沒有過這種“正式”的活動。
“對。”林未點了點頭,從書包裏拿出那份用文件夾小心翼翼夾好的報告,“關於您和沈老板合作的VCD機芯項目,我做了一些調查,想跟您二位匯報一下。”
林建國皺起了眉頭,剛想開口訓斥,卻被林未那嚴肅認真的眼神給震懾住了。今天的女兒,似乎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她的眼神裏沒有叛逆,只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沉靜和力量。
“……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匯報出什麼名堂來。”林建國哼了一聲,靠在了椅子上,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趙雲舒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配合地關掉了電視機。
客廳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牆上掛鍾的滴答聲。
林未將打印好的報告,一人一份,分別放在了父母面前的桌子上。
當林建國看到那份用打印機打出來的、標題加粗、排版工整的“報告”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在那個年代,打印機還是個稀罕玩意兒,這份報告的“形式感”,首先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關於《VCD機芯項目投資可行性分析報告》,現在開始。”林未清了清嗓子,儼然一副專業諮詢顧問的派頭。
她沒有直接說沈濤是騙子,而是從市場和技術的大環境入手。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部分:市場宏觀分析。”她指着報告上的第一張圖表——一條陡峭的增長曲線,“誠如我父親所說,目前VCD市場正處於高速增長期,這的確是一個巨大的風口。但是……”
她話鋒一轉,指着旁邊另一張更爲復雜的圖表:“……但是,任何技術產品都有其生命周期,分爲導入期、成長期、成熟期和衰退期。根據我們的數據模型分析,VCD的成長期雖然迅猛,但其技術壁壘低、可替代性強,它的成熟期將會非常短暫,預計在未來一到兩年內,就會因爲新技術的出現而迅速進入衰退期。”
林建國和趙雲舒聽得一愣一愣的。什麼“生命周期”,什麼“數據模型”,這些詞匯對他們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未未,你這……說的都是啥呀?”趙雲舒忍不住小聲問道。
“媽,您別急,簡單來說,就是這東西現在雖然好賣,但很快就不行了。”林未耐心地解釋了一句,然後立刻將矛頭轉向了最核心的技術問題。
“第二部分,核心技術風險評估。”她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爸,據我所知,沈老板提供給您的,是基於MPEG-1 V1.0標準的解碼技術,對嗎?”
林建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麼請看這張圖。”林未指着報告上的柱狀對比圖,上面清晰地標注着兩代技術的性能和成本差異,“根據我們從海外獲取的最新信息,支持V2.0標準的新一代芯片已經研發成功,其成本比舊技術降低了30%,性能卻提升了一倍!這意味着,一旦新技術上市,我們用高成本生產出來的舊產品,在市場上將毫無競爭力!我們引以爲傲的生產線,將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堆不值錢的廢鐵!”
“廢鐵”兩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林建國的心上。他的臉色,第一次變得凝重起來。
“這……這不可能吧?沈老板說他這技術是最好的……”他喃喃自語,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絲不確定。
“爸,商人的話,不能全信。我們得看證據。”林未趁熱打鐵,翻到了報告的下一頁,“第三部分,知識產權風險。報告顯示,VCD的核心專利掌握在飛利浦、索尼等國外大公司手中。我們每生產一台機器,理論上都應該向他們支付專利費。沈老板……跟您提過這件事嗎?”
林建國徹底沉默了。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濤當然沒提過。他只說了“悶聲發大財”,哪提過什麼“專利費”。
林未看着父親蒼白的臉色,知道自己的“王炸”已經起效了。她緩和了一下語氣,開始做最後的總結。
“爸,我不是說VCD這個生意完全不能做。但是,我們不能用一種‘閉門造車’的方式,去賭上我們全家的未來。我們現在投入的每一分錢,都可能是未來打水漂的學費。”
她站起身,走到父親身邊,將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爸,我不是想跟您作對。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您那麼辛苦,不想看到我們這個家,有任何閃失。”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哽咽。那是積壓了二十多年的、發自靈魂深處的真情流露。
客廳裏,一片死寂。
林建國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份報告,報告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圖表,都像烙鐵一樣,烙在他的心上。他雖然看不懂那些復雜的術語,但他看得懂那清晰的對比,看得懂女兒眼中那份深切的擔憂。
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技術員,他相信數據,相信邏輯。而眼前這份報告,雖然出自他那個一向不怎麼“懂事”的女兒之手,卻充滿了讓他無法反駁的邏輯和力量。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着林未,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困惑,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驚醒後的後怕。
“未未……”他嘶啞地開口,“這份報告……真是你自己做的?”
林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這是最關鍵的問題。
她點了點頭,迎着父親的目光,坦然地說道:“嗯。還有……一個同學幫忙查了點資料。”
她不能暴露江帆,但也不能把所有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這不符合一個高中生的人設。
林建國沉默了。他拿起那份報告,一頁一頁地,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這一次,他看得無比認真。
許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定金……還能要回來嗎?”他輕聲問道。
林未聽到這句話,心中那塊懸了二十多年的巨石,終於轟然落地。
她知道,她贏了。
這場與命運的賽跑,她搶在了悲劇發生之前,扳回了最關鍵的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