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
這名字在黑石鎮這片充斥着血腥與壓抑的土地上，顯得格外諷刺和扎眼。它坐落在鎮子相對“繁華”的十字路口，是一座三層高的木石混合建築，雕梁畫棟，燈火通明。即使隔着老遠，也能聞到裏面飄出的、混合着濃鬱酒香、脂粉氣和高級妖獸肉香的奢靡氣息。與周圍死氣沉沉、破敗不堪的建築相比，它像一塊強行嵌在污泥裏的金磚，散發着誘人而危險的光芒。
凌肆站在醉仙樓那兩扇描金繪彩、氣派非凡的大門前，聞着那勾魂攝魄的食物香氣，聽着裏面隱約傳來的絲竹管弦和女子嬌笑聲，肚子很不爭氣地發出一串雷鳴般的“咕嚕嚕——”。他咽了口唾沫，強行壓下沖進去大吃一頓的原始沖動，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剛從鬼哭林死人堆裏爬出來、還沾着泥污和幹涸血跡的破爛行頭，再摸摸懷裏僅剩的幾塊碎靈…
一股強烈的自慚形穢和被世界拋棄的悲涼感油然而生。
“紅姑…這女人絕對是故意的…”凌肆咬牙切齒。在這種地方談“生意”？擺明了是要給他個下馬威，讓他認清自己“窮鬼”的本質！
就在他躊躇着要不要硬着頭皮往裏闖時，一個穿着整潔青衣、臉上帶着職業化笑容的小廝從側門快步迎了出來，目光精準地落在凌肆身上，絲毫沒有因爲他狼狽的外表而露出半分鄙夷（至少表面如此）。
“您就是凌少爺吧？紅姑姐已在‘聽雨軒’雅間等候多時了，請隨我來。”小廝微微躬身，態度恭敬得讓凌肆有點受寵若驚。
果然！紅姑早就打點好了一切！這女人對黑石鎮的掌控力，簡直無孔不入！
凌肆定了定神，努力挺直腰板（雖然肚子還在叫），做出一副“爺也是見過世面”的樣子（其實心虛得很），跟着小廝走進了這方與黑石鎮格格不入的溫柔富貴鄉。
一進門，喧囂的聲浪和濃鬱的香氣便撲面而來。一樓大堂人聲鼎沸，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客人——有衣着光鮮、摟着妖嬈女子的富商豪客；有渾身煞氣、刀劍不離身的傭兵修士；甚至還有幾個穿着制式皮甲、神色倨傲的官方人物。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末日狂歡般的奢靡與放縱。
小廝引着凌肆，目不斜視地穿過喧囂的大堂，沿着鋪着柔軟地毯的樓梯走上三樓。環境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悠揚的絲竹聲隱隱傳來。走廊兩側是一個個掛着雅致名字（“觀雲閣”、“攬月居”）的包間，門口侍立着容貌姣好、低眉順眼的侍女。
推開“聽雨軒”的雕花木門，一股清雅的蘭麝幽香驅散了外面的濁氣。雅間不大，布置卻極盡雅致。牆上掛着水墨山水，牆角擺着青翠的文竹，一張紫檀圓桌，幾把圈椅。紅姑正慵懶地斜倚在靠窗的軟榻上，依舊是那身惹火的大紅低胸紗裙，裙擺下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小腿。她捏着那杆翡翠煙槍，嫋嫋煙霧模糊了她嫵媚的容顏，也遮住了眼底的精光。
“喲~凌小弟來了？”紅姑抬起眼皮，丹鳳眼流轉，帶着一絲慵懶的笑意，“看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姐姐我真是心疼。快坐，嚐嚐醉仙樓新到的‘雲霧靈茶’，壓壓驚。”
她指了指圓桌。桌上早已擺好了精致的茶具，一個侍女正嫺熟地沖泡着，碧綠的茶湯在白玉杯中蕩漾，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凌肆看着那杯價值不菲的靈茶，再想想靜水軒那渾濁的涼水，感覺自己的貧窮被再次按在地上摩擦。他強忍着撲過去牛飲的沖動，在紅姑對面坐下，努力擠出一個“我很淡定”的笑容：“紅姑姐姐相召，小弟哪敢怠慢？不知姐姐說的‘小生意’是…”
“急什麼？”紅姑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紅唇微啓，吐出一口煙圈，“先喝茶。姐姐我還能虧待你不成？”她使了個眼色，侍女立刻將一杯熱氣騰騰、靈氣氤氳的靈茶奉到凌肆面前。
凌肆看着那碧綠的茶湯，聞着那誘人的清香，肚子叫得更歡了。他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溫潤的茶湯帶着一絲清冽的甘甜滑入喉嚨，一股溫和的暖流瞬間擴散開來，疲憊的精神都爲之一振！好東西！絕對比他喝過的所有劣質靈茶加起來都好！
“好茶！”凌肆由衷贊嘆，也顧不上矜持了，又喝了一大口，感覺幹渴的喉嚨和焦躁的心都被熨帖了不少。同時，他心中的警惕也提到了最高——紅姑越是客氣，後面的刀子可能就越狠！
“喜歡就多喝點。”紅姑滿意地看着凌肆的反應，放下煙槍，坐直了身體，玲瓏的曲線在紗裙下若隱若現。她臉上的慵懶笑意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精明而銳利的審視：“凌小弟，鬼哭林一行，收獲不小啊？劉老六栽了，暗影豹皮到手了，還額外撈了張月華貂皮…嘖嘖，連天工坊的小鳳凰都被你救了，這份運道，連姐姐我都羨慕呢。”
來了！情報果然精準！
凌肆心中一凜，放下茶杯，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和“感激”：“紅姑姐姐說笑了！小弟這點微末收獲，全賴姐姐您的情報和指點！要不是您，我們幾個早就死在林子裏喂煞氣了！那月華貂皮…唉，也是無奈，爲了給仙子救命，只能賤賣給錢胖子那奸商了，才換了五百靈石，還不夠付李三爺的診金呢！” 他適時地拋出自己的“困境”，賣慘博同情。
“五百？”紅姑挑了挑眉，丹鳳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錢胖子那鐵公雞，倒是難得大方了一回。” 她顯然知道真實價值，但也懶得點破。她話鋒一轉，語氣帶着一絲玩味：“不過，凌小弟，你那‘仙子’…身份怕是不簡單吧？硬接山魈一擊，強行催動劇毒反噬，還能在‘鬼手’李三的‘地獄療法’下這麼快醒來…嘖嘖，這份根底和韌性，可不是尋常散修能有的。”
凌肆心中警鈴大作！紅姑果然在調查蘇棠！他連忙擺手：“紅姑姐姐明鑑！仙子她…她就是個運氣不太好的孤女！有點家傳的保命本事罷了！哪有什麼不簡單！” 他試圖蒙混過關。
“孤女？”紅姑輕笑一聲，眼神更加深邃，“那她手腕上那個…‘碧磷鐲’，也是家傳的？”
碧磷鐲！
凌肆瞳孔微縮！蘇棠那個從不離身的、翠綠欲滴的玉鐲！紅姑竟然連這個都知道？！她到底還知道多少？！
“紅姑姐姐…您…”凌肆的聲音有些幹澀。
“別緊張。”紅姑擺了擺手，重新拿起煙槍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她的笑容帶着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姐姐我對她的秘密沒興趣。在黑石鎮，誰還沒點見不得光的過去？姐姐我感興趣的…是你，凌小弟。”
“我？”凌肆一愣。
“沒錯。”紅姑丹鳳眼直勾勾地盯着凌肆，仿佛要將他看穿，“你修爲低微，膽子卻不小。夠機靈，夠狠，也…夠窮。最重要的是，你似乎總能撞上點‘意外之財’，也總能找到些…有趣的人幫你。”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凌肆腰間掛着的玉佩（同心佩？），又仿佛穿透了空間，看到了靜水軒裏的蘇棠和火靈兒。
凌肆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感覺像被一條美女蛇纏住了。
“所以，姐姐這裏，正好有一樁‘小生意’，特別適合你去做。”紅姑終於圖窮匕見，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做好了，不但能解決你眼下那點‘小麻煩’（指藥費），還能讓你發筆橫財！”
橫財？！
凌肆的心跳瞬間加速！明知是陷阱，但“橫財”二字對他這個窮瘋了的財迷來說，誘惑力堪比仙丹！
“什…什麼生意？”凌肆的聲音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紅姑紅唇輕啓，吐出一個名字：
“小六子。”
凌肆愕然：“小六子？您那個…引路的小兄弟？”
“哼，兄弟？”紅姑臉上那嫵媚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殺意，連雅間裏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吃裏扒外、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更顯森寒：“三天前，他卷走了我存放在‘靜水軒’密庫裏的三樣東西：一瓶‘玄陰真水’，一卷‘黑風峽深處礦脈圖’，還有…一枚‘黑寡婦’蜂後的蟲卵。”
凌肆倒吸一口涼氣！
玄陰真水！那可是淬煉陰屬性法寶、修煉特殊功法的頂級靈物！價值連城！
黑風峽礦脈圖！這恐怕是紅姑掌控黑石鎮資源命脈的核心機密之一！
黑寡婦蜂後蟲卵！這他媽是柳三娘的命根子！能催生整個蜂群的大殺器！
小六子這膽子也太肥了！這哪是偷東西？這是挖紅姑的命根子啊！
“他以爲躲進‘黑風峽’，投靠了黑風雙煞，就能高枕無憂了？”紅姑冷笑，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簡直是癡心妄想！賀彪和柳三娘自身難保，豈會爲了一個叛徒跟我紅姑徹底撕破臉？”
她看向凌肆，丹鳳眼再次彎起，帶上那種熟悉的、算計的精光：“凌小弟，你的‘小生意’，就是幫姐姐我把小六子…帶回來。死活不論。重點是…他拿走的那三樣東西，必須一件不少地追回！”
帶回來？死活不論？追回東西？
凌肆頭皮發麻！這哪是“小生意”？這是讓他去黑風雙煞的老巢虎口拔牙！是讓他去送死！
“紅姑姐姐…這…這…”凌肆聲音發苦，“黑風峽是黑風雙煞的老巢啊！斷魂崖更是龍潭虎穴！小弟這點微末道行，進去就是送菜啊！而且小六子既然敢叛逃，肯定有所依仗…”
“怕了？”紅姑打斷他，笑容不變，“放心，姐姐不會讓你白白送死。情報，我已經給你了——斷魂崖的地形、機關、賀彪的弱點、柳三娘蜂巢的位置。這就是你的優勢！至於實力…”
她伸出三根塗着蔻丹的玉指：
“第一，你那‘仙子’不是快好了嗎？她的毒…可是對付群蜂和清理雜兵的利器。”
“第二，天工坊那小丫頭，別看她修爲不高，她那些‘小玩意兒’…關鍵時刻，說不定能派上大用場。比如…引開賀彪？或者幹擾蜂群？”
“第三，”紅姑的笑容帶上了一絲意味深長，“姐姐我，會給你們提供一點…‘小小的’後勤支援。比如，一張能避開外圍大部分煞氣和陷阱的‘辟煞符’，三顆能暫時壓制‘黑寡婦’蜂毒的‘清瘴丹’…當然，這些東西，是要算在成本裏的。”
後勤支援？還要算錢？！
凌肆感覺這女人簡直是把“剝削”二字刻進了骨子裏！這分明是把他當成了廉價炮灰加自帶幹糧的打手！
“至於報酬…”紅姑終於拋出了誘餌，聲音帶着令人心癢的魔力，“追回的三樣東西，歸我。小六子身上其他的‘零碎’和他這些年在黑石鎮撈的油水…全歸你！姐姐我估計，怎麼着…也得有千把塊靈石吧？而且…”
她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到凌肆臉上，吐氣如蘭，帶着魅惑的香氣：“事成之後，姐姐我再額外送你一個消息。一個關於…如何‘安全’地解除你那‘同心佩’契約束縛的消息。如何？”
轟——！
凌肆的腦袋如同被重錘擊中！
靈石！千把塊靈石！這足以解決他所有燃眉之急，甚至還能小富一波！
更重要的是…解除靈契的方法！這對他和蘇棠來說，簡直是無法抗拒的誘惑！意味着他可能擺脫這個隨時會被毒死的“同命鎖”，蘇棠也能重獲自由！
巨大的誘惑如同海妖的歌聲，瞬間淹沒了理智的堤壩。凌肆的心髒狂跳，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仿佛看到了無數靈石在向他招手，看到了擺脫蘇棠這柄懸頂之劍的希望！
風險？九死一生？在絕對的誘惑面前，似乎也變得…可以承受了？
“咕咚…”凌肆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眼中閃爍着貪婪與掙扎交織的光芒。
紅姑滿意地看着他動搖的表情，如同看着一條即將咬鉤的魚。她優雅地靠回軟榻，重新拿起煙槍，嫋嫋煙霧中，她的笑容如同盛開的罌粟，美麗而致命。
“不急，凌小弟。你可以慢慢考慮。不過…姐姐我耐心有限。日落之前，給我答復。過時不候哦~”
她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侍女送客。
“對了，”在凌肆失魂落魄地起身時，紅姑仿佛才想起什麼，補充道，“看凌小弟你面有菜色，想必是餓壞了。這桌酒菜，姐姐我請了。慢慢享用，吃飽了…才有力氣做決定嘛。”
侍女立刻拉開圓桌旁的椅子，桌上不知何時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珍饈美味——晶瑩剔透的靈米飯，油光紅亮的紅燒火犀肉，靈氣四溢的清蒸銀線魚，翠綠欲滴的靈蔬…還有一壺散發着醇厚酒香的靈酒！
美食的香氣如同最後一根稻草，狠狠沖擊着凌肆早已搖搖欲墜的防線。
他看看滿桌佳肴，又想想靜水軒裏鐵牛的“炭烤黑鬃鼠”和嗷嗷待哺的隊友…
再看看紅姑那勝券在握、如同女王般慵懶的笑容…
凌肆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他默默地…坐了回去。
顫抖的手，拿起了筷子。
**(第十九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