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斯頓剛才還鐵青着臉沉浸在磁帶內容的震撼與憤怒中,此刻,他那張疲憊而棱角分明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驚駭。他緊握着那個還在微微震動的對講機,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漢克…和那孩子…出事了。”
“海灣集團…在聖文森特…有‘眼睛’…”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帶着徹骨的寒意砸在雷恩的心上。他猛地從半昏沉的劇痛中驚醒,後背離開冰冷的椅背,牽扯到右肩的傷口,一陣鑽心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悶哼出聲,但恐懼瞬間壓過了疼痛。吉米!那個才十幾歲、大腿還帶着槍傷的孩子!
“他們…抓了吉米?!”雷恩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左臂撐着椅子扶手,試圖站起來,身體卻虛弱得直打晃。
“不是抓!”普雷斯頓猛地低吼,聲音壓抑着巨大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是‘眼睛’!滲透!聖文森特急診…有他們的人!漢克的緊急信號是‘陷落’(Compromised)!重復了兩次!還有…‘接觸’(Contact)!”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雷恩,裏面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緊迫,“他們發現漢克帶着那孩子了!就在醫院!動手了!漢克在用命拖延!”
“操!”雷恩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直沖頭頂。醫院!本該是救命的地方,現在卻成了致命的陷阱!海灣集團的手竟然伸得這麼深!
普雷斯頓的動作快得驚人。他一把抄起那台剛剛播放完致命證據的索尼錄音機,沒有半分猶豫,直接拔出電源線,粗暴地扯開機器後蓋。在雷恩驚愕的目光中,他手指如飛,竟從裏面摳出了兩節還在發熱的電池!接着,他抓起那盤剛剛播放過的、沾着雷恩和吉米血跡污泥的原版磁帶,連同那個嶄新的空白帶副本,一起塞進一個厚實的金屬箔屏蔽袋(雷恩認出那是警用證物袋的一種),死死封好口。最後,他抄起錄音機主機,毫不猶豫地狠狠砸向控制台尖銳的金屬棱角!
“哐當!咔嚓!”
昂貴的專業錄音機外殼瞬間碎裂,內部精密的電路板和磁頭暴露出來,扭曲變形。普雷斯頓還不罷休,又抓起旁邊一根沉重的廢棄扳手,對着殘骸猛砸了幾下,直到它徹底變成一堆無法復原的廢塑料和爛金屬。
“不能留任何痕跡!”普雷斯頓喘息着解釋,眼神狠厲,“‘清潔工’的能量遠超你想象!這種專業設備的序列號,甚至是電路板上的微小特征,都可能被追蹤!剛才播放…也可能被定向接收設備捕捉到大致方位!這裏暴露了!”他抹了把臉上的汗,混雜着灰塵和油污。
“那吉米…”雷恩心焦如焚,掙扎着想站起來。
“閉嘴!聽我說!”普雷斯頓厲聲打斷他,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鋒,“想救那孩子,你現在就得聽我的!一步都不能錯!否則我們都得死!”
他不再廢話,彎腰一把將幾乎虛脫的雷恩從椅子上拽起來,沉重的身體大半重量壓在自己肩上。“忍着點!”他低吼一聲,架着雷恩就往外沖。
冰冷的夜風夾雜着工業廢料特有的鐵鏽和焦油氣味撲面而來,吹得雷恩精神一振,隨即又被眩暈和劇痛淹沒。普雷斯頓架着他,腳步又快又穩,目標明確地繞過巨大的變壓器殘骸,沖向變電站圍牆角落一個極其隱蔽、幾乎被雜草完全覆蓋的破損豁口。豁口外停着的,正是他那輛沒有開警燈的黑色福特維多利亞皇冠。
粗暴地將雷恩塞進後座,普雷斯頓自己也迅速鑽入駕駛座。他沒有立刻發動引擎,而是俯身,在駕駛座下方一陣摸索。黑暗中傳來輕微的金屬摩擦聲。當他的手抽出來時,握着的不是鑰匙,而是一把冷硬的、槍管粗短的左輪手槍——史密斯威森M19,經典的.357馬格南口徑,警用制式的替代品,但握把纏着防滑膠帶,槍身有着長期使用留下的細微劃痕。
“拿着!”普雷斯頓看也沒看,反手將沉重的左輪槍從座位上方遞到後座,扔在雷恩身邊,“彈巢滿的!保險在扳機後面!別他媽現在走火!”他的聲音急促而冰冷,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雷恩的左臂艱難地抬起,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槍身,一種熟悉的、混合着血腥和硝煙的鐵腥味似乎瞬間喚醒了肌肉深處的記憶。他死死握住槍柄,粗糙的握把摩擦着他掌心的傷口,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武器。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實實在在的東西。
“我們去哪?醫院?”雷恩的聲音依舊嘶啞,但帶上了一絲決絕。如果去拼命,他這條命,現在就可以豁出去。
“送死嗎?!”普雷斯頓猛地發動了引擎,低沉有力的V8轟鳴在寂靜的廢棄廠區顯得格外突兀。他動作嫺熟地掛擋,猛打方向盤,黑色警車如同受驚的黑豹,輪胎碾過碎石和荒草,從豁口處猛地竄了出去,沖上外面荒涼破敗的輔路。“聖文森特現在就是龍潭虎穴!‘眼睛’可能不止一個!我們現在過去,就是自投羅網,順便把漢克和那孩子徹底坑死!”
車子在坑窪不平的路上劇烈顛簸,每一次震動都像有鐵錘砸在雷恩的傷口上,他咬緊牙關,冷汗瞬間浸透破爛的襯衫,眼前陣陣發黑,只能死死抓住座椅穩住身體。
“那…怎麼辦?!”雷恩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肺部火燒火燎。
普雷斯頓將油門踩得更深,警車在夜色中疾馳,車頭燈像兩把利劍劈開黑暗。他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後視鏡和前方道路兩側的陰影,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追蹤。
“漢克不是菜鳥!”普雷斯頓的聲音在引擎聲中顯得異常清晰,“他發的是‘陷落’和‘接觸’,不是‘陷落’和‘請求支援’!這說明他當時還有周旋的餘地!他最後那個急促的終止信號…是‘轉移’(Displaced)!他肯定想辦法帶着那孩子沖出來了!現在…他只會去一個地方!”
普雷斯頓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沖上一條通往更荒僻區域的岔路。遠處,城市的霓虹光暈被徹底甩開,只有零星幾盞昏黃的路燈,映照着巨大沉默的廢棄倉庫輪廓和生鏽的鐵軌。
“去哪?”雷恩追問,心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老水手的錨’!”普雷斯頓吐出這個名字,語氣帶着一絲復雜的意味,“一個…退伍老兵開的修車鋪兼酒吧。在碼頭區最破的角落。老板叫‘瘸子’麥克。漢克老爹的戰友,也是…我信得過的人。那裏是少數幾個…警徽不管用,但老槍傷管用的地方。”
雷恩沉默地握緊了手中的左輪。他明白了。那是另一個世界,屬於傷痕累累的老兵和邊緣人的避風港。普雷斯頓在動用自己的灰色人脈。
車子在迷宮般的廢棄工業區和小巷裏穿梭。普雷斯頓展現出驚人的反偵察技巧:頻繁地急轉彎、熄燈滑行、故意繞回原路觀察後方、甚至短暫地將車開進一個巨大的空置集裝箱裏停留了幾分鍾,凝神傾聽外面的動靜。每一次停頓和加速都牽動着雷恩緊繃的神經和劇烈的痛楚。
大約半小時後,警車駛入一片彌漫着濃重魚腥味、柴油味和腐爛海藻氣息的區域。狹窄的街道兩旁是歪歪扭扭的低矮木板房,窗戶大多用木板釘死。坑窪的路面滿是積水。普雷斯頓將車停在一個掛着破舊霓虹招牌——“老水手的錨”——的鋪面前。招牌上“錨”字的燈管壞了一半,只剩下“老水手”三個字在忽明忽暗地閃爍,像一只疲憊的眼睛。
鋪面卷簾門緊閉。普雷斯頓沒有按喇叭,而是下車走到旁邊一扇不起眼的、油膩膩的側門前,用一種特定的節奏敲了三下,停頓,又敲了兩下。
門上的窺視孔被拉開,一只渾濁但銳利的眼睛掃了出來,警惕地打量着普雷斯頓,又掃向他身後的警車。
“是我,普雷斯頓。”普雷斯頓的聲音壓得很低,“帶了個快死的兄弟,還有麻煩。麥克在嗎?”
門內沉默了幾秒,傳來沉重的門栓滑動聲。門開了一條縫,一股混雜着機油、啤酒、汗味和舊木頭的濃烈氣味涌了出來。一個身材矮壯、頭發花白、走路明顯一瘸一拐的老頭堵在門口,正是“瘸子”麥克。他穿着一件沾滿油污的工裝背心,露出的粗壯胳膊上布滿了舊傷疤和褪色的刺青,其中一個是模糊的海軍陸戰隊徽記。他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普雷斯頓,目光銳利如鷹隼般穿透黑暗,精準地落在警車後座雷恩模糊的身影上。
“麻煩?”麥克的聲音沙啞低沉,帶着濃重的布魯克林口音,“多大?”
“要命的。”普雷斯頓言簡意賅。
麥克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渾濁的目光在普雷斯頓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審視他的可信度。最終,他側開魁梧的身體,讓出通道,只吐出一個字:“進。”
普雷斯頓立刻返回車上,將幾乎陷入半昏迷狀態的雷恩拖了出來。麥克看着雷恩那身被血污、污泥浸透、肩膀處還殘留着恐怖傷口和腐爛氣味的模樣,眉頭皺得更深了,但沒說什麼,只是默默讓開。
鋪面後面是一個巨大的、如同洞穴般的空間。前半部分堆滿了各種汽車零件、拆解的引擎、懸掛的輪胎和工具架,彌漫着刺鼻的機油味。後半部分則是一個簡陋的酒吧區:幾張破舊的木桌,一個吧台,吧台後面是琳琅滿目的廉價酒瓶。昏黃的燈泡是這裏唯一的光源,在彌漫的油污和煙霧中投下搖曳的光影。角落裏,一台老舊的、布滿劃痕的點唱機沉默着。
空氣異常安靜。沒有其他顧客。
普雷斯頓將雷恩小心地安置在吧台旁一張看起來還算結實的木椅上。麥克無聲地走過來,手裏多了一個積滿灰塵但內容物齊全的急救箱,還有一瓶幾乎滿瓶的廉價伏特加。
“先處理他。”麥克將急救箱和酒瓶重重放在吧台上,聲音不容置疑,“漢克那小子呢?他惹的麻煩?”他銳利的目光緊盯着普雷斯頓。
普雷斯頓臉色陰沉得可怕,一邊快速打開急救箱,拿出大剪刀開始小心翼翼地剪開雷恩右肩被血和膿黏住的破爛衣物,一邊語速極快地低聲說:“漢克帶着一個受傷的孩子去聖文森特急診…被‘海灣’的‘眼睛’盯上了。他最後發來緊急信號,‘陷落’,‘接觸’,然後是‘轉移’!麥克,他只會往你這裏跑!”
麥克布滿皺紋的臉頰肌肉猛地繃緊,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爆射出駭人的凶光,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獅子。“海灣?!那群下水道的毒蟲雜碎?!”他低吼一聲,拳頭重重砸在吧台上,震得酒瓶嗡嗡作響。“漢克那小子…帶着個孩子?”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對!”普雷斯頓用伏特加浸溼一大塊紗布,那刺鼻的酒精味讓意識模糊的雷恩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動作粗暴卻異常精準地開始清理雷恩右肩那觸目驚心的傷口——翻卷的皮肉邊緣已經發黑,膿血混着污泥,深可見骨,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腐臭。“孩子大腿中槍,是重要證人!我們拿到了能釘死海灣集團和他們‘清潔工’的鐵證!就是這盤帶子!”他指了指自己緊緊捂在夾克內袋裏的那個金屬箔屏蔽袋。
麥克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袋子,又緩緩移到雷恩因劇痛和失血而慘無人色的臉上。“鐵證…”他咀嚼着這兩個字,眼神復雜,有憤怒,有凝重,也有一絲老兵才懂的、對代價的認知。“所以,他們就往死裏弄你們?”
“沒錯。”普雷斯頓咬着牙,用鑷子夾出一小塊嵌在腐肉裏的碎布片,雷恩身體猛地一挺,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嘶吼,豆大的汗珠滾落。“漢克如果帶那孩子沖出來…麥克,你得幫他!封鎖消息!準備後路!”
麥克沉默了幾秒鍾,渾濁的目光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着。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身走到吧台後面,蹲下身,在下方一陣摸索。沉重的金屬摩擦聲傳來。他竟從吧台底下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裏,拖出一個沉重的、漆皮斑駁的綠色軍用金屬箱!箱子側面噴印着模糊的USMC字樣。
“哐當!”箱子被麥克重重地放在吧台上。他動作利落地打開搭扣掀開箱蓋。裏面沒有武器彈藥,而是幾台保養得相當不錯的電子設備!最上面赫然是一台體積不小、帶有多個旋鈕和電平指示燈的黑色機器——一台REVOX A77開盤式錄音機!旁邊還有幾盤全新的開盤磁帶和連接線。
雷恩忍着劇痛,喘息着看過去,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這種專業錄音設備,絕非一個普通修車鋪老板該有的東西。
“你以爲我這兒是幹什麼的?只修破車?”麥克冷哼了一聲,眼神帶着一絲老兵油子的狡黠和自嘲,“退伍金不夠塞牙縫的。偶爾…也幫一些不想在正規地方留‘聲音’的朋友,處理點‘小麻煩’。”他拿起那台REVOX,動作熟練地接上電源線,又拉出一根音頻線。“普雷斯頓,帶子!給我!”
普雷斯頓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從內袋掏出那個金屬箔屏蔽袋,小心地撕開封口,取出那盤沾滿血污污泥的原版磁帶和那盤嶄新的空白副本。
麥克看都沒看那盤髒污的原版帶,直接拿起那盤空白副本帶,又拿起一盤全新的開盤帶。“用這個轉錄。”他指了指REVOX,“開盤帶,模擬信號更幹淨,更抗幹擾,更難被篡改。而且…”他拍了拍那台沉重的機器,“這老夥計的磁頭,是當年西德貨,比索尼那花架子強得多!轉錄三份!”
普雷斯頓眼睛一亮,立刻接過開盤帶。麥克則拿起那盤空白副本帶,走向旁邊一個堆滿雜物的工作台。他搬開幾個舊輪胎,露出下面一個固定在台面上的、帶有大功率磁頭的奇特裝置——一個自制的強力消磁器!他打開開關,裝置發出低沉的嗡鳴。麥克小心翼翼地將那盤空白副本帶放在磁頭區域,緩緩移動了幾次。
“確保幹淨。”麥克言簡意賅。
就在普雷斯頓將開盤帶裝入REVOX機器,麥克處理空白帶時——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砸門聲,如同重錘,猛然砸碎了修車鋪內壓抑的寂靜!不是敲,是砸!帶着一種狂暴的、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急迫!
砸的不是側門,而是正面的卷簾鐵門!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修車鋪內回蕩,震得吧台上的酒瓶都在顫動!
屋內的三人瞬間僵住!
普雷斯頓的手閃電般按在了腰間的警用點38左輪上,眼神瞬間銳利如刀!
麥克渾濁的老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一把關掉消磁器,無聲而迅捷地撲向工作台下方,再站起來時,手裏赫然端着一支鋸短了槍管和槍托、泛着冰冷藍光的雷明頓870泵動霰彈槍!動作之快,與他瘸腿的形象形成駭人的反差!
雷恩的心髒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劇痛被強烈的危機感暫時壓制。他左臂肌肉繃緊,手指死死扣住了放在腿邊那把史密斯威森M19左輪的握把,冰冷的金屬觸感是此刻唯一的依靠。他用盡力氣抬起沉重的槍口,顫抖地指向劇烈震動的卷簾門方向。汗水混着血水從額角滑落,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強迫自己睜大眼睛。
是誰?!
海灣集團的殺手?動作這麼快?!循着蹤跡追來了?!
還是…“清潔工”調動的人馬?!
麥克無聲地移動到卷簾門側面牆壁的陰影裏,霰彈槍黑洞洞的槍口穩穩抬起,對準了門軸的位置。他側耳傾聽,布滿皺紋的臉像一塊冰冷的岩石。普雷斯頓也迅速離開錄音機,矮身蹲在吧台後面,利用吧台的厚重木質作爲掩體,點38左輪指向門口,呼吸壓得極低。
“砰!砰!砰!砰!” 砸門聲更加狂暴,卷簾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外面隱約傳來一個男人粗啞、焦躁、幾乎帶着哭腔的嘶吼:
“麥克!老麥克!開門!看在上帝的份上!快開門!漢克!是漢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