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學院的日子在高壓課表和排練中飛逝，初露像一只被不斷抽打的陀螺，在教室、排練廳、圖書館之間旋轉，連銘月都抱怨見她的時間少得可憐。經濟上的壓力也如影隨形。父親初文海在國安局身居要職，身份敏感，對她選擇表演這條路本就極其不贊同，更不可能提供支持。初露從考上大學起就沒再要過家裏一分錢，學費是母親嵐鳳琳出的，而生活費則是靠初露自己之前一些比賽的獎金和演出的積蓄，因爲嵐鳳琳說過到了18歲成年人要靠自己。本來還想着出去兼職的初露，因爲課程太滿，實在分身乏術。這天晚上難得提前結束了一節冗長的理論課，初露感覺胃裏空空，便拐進了學校生活區的超市，想買點打折的面包墊墊肚子。
超市裏人不少。初露正仔細比對貨架上幾款打折面包的價格標籤，一只骨節分明、膚色略深的大手卻越過她，直接拿下了貨架最上層那款她看了幾眼卻嫌貴沒拿的全麥吐司。
“給。”
一個低沉而陌生的男聲在頭頂響起。
初露一愣，下意識地道謝：“謝謝，不用了，我……” 她抬起頭，看清對方的臉時，整個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後面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眼前的男人身材極其高大，目測至少有188公分，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內搭黑色高領毛衣，氣質沉穩內斂，帶着一種長期處於上位者的疏離感和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的五官深邃立體，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幾分與初露相似的輪廓，但線條更爲硬朗冷峻。他的目光落在初露臉上，帶着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哥？” 初露的聲音幹澀，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初宸！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國安局要員初文海與前妻的兒子，比她整整大了十歲。他怎麼會在這裏？
“初露。” 初宸微微頷首，確認了她的身份，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波瀾，仿佛只是遇見了一個普通的熟人。他看了眼她手中拿着的打折面包標籤，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好久不見。” 他直接將那袋全麥吐司放進她的購物籃。
確實是好久不見。初露對這個哥哥的情感很復雜，總是不知道該如何親近他，上初中的時候經常偷跑去找他，偶然有一次撞到他和同學說“很煩這個妹妹，像個拖油瓶”，初露便再也沒有找過他，後來聽銘月說他離開了A市，投身到了影視行業，做起了導演，成績斐然。他們之間的聯系也只有每年初露生日的時候會托銘月轉錢給她。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初露握着購物籃的手指收緊，指尖有些發白。在這個她努力想證明自己、逃離家庭陰影、甚至需要精打細算的地方，突然見到初家的人，讓她本能地感到強烈的不安和一種被窺視的窘迫。
“進修。”初宸言簡意賅，目光掃過她略顯疲憊的臉和樸素的穿着，“導演系，研究生。”他頓了頓，補充道，“想自己開工作室，需要系統性地再充充電，順便拓展點人脈。” 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與初露的局促形成鮮明對比。
他考上導演系研究生了？還和自己一個學校？初露心裏咯噔一下，這消息對她來說無異於平地驚雷。父親知道嗎？他來之前爲什麼沒告訴自己？無數個疑問在她腦中盤旋。
初宸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戒備以及那份不易察覺的拮據，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還沒吃飯？一起吧，找個地方聊聊。”他的語氣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並非詢問，而是陳述。
初露張了張嘴，想拒絕，但看着初宸那雙與父親有幾分神似的、深不見底的眼睛，拒絕的話終究沒說出來。她默默點了點頭。
兩人去了校內一家環境相對安靜的西式簡餐吧。初宸點了兩份牛排套餐，給初露要了杯熱牛奶。
氣氛凝滯得令人窒息。初露小口喝着牛奶，只覺得胃裏沉甸甸的，毫無食欲。初宸慢條斯理地切割着牛排，動作優雅卻帶着無形的壓力。
“父親知道你來這裏嗎？”初露最終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初宸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着點嘲諷的弧度：“我的事，不需要向他報備。” 他放下刀叉，目光銳利地直視初露，“倒是你，學表演？他知道嗎？” 他刻意省略了“父親”這個稱謂。
初露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涼。“這是我的選擇。”她挺直背脊，迎視着初宸的目光，語氣帶着少有的倔強，但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的不平靜。
初宸盯着她看了幾秒，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故作堅強。他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淡淡道：“這條路不容易。無論好壞，都會被放在聚光燈下烤。”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帶着一絲探究，“你那個小男朋友呢？沒陪你？還是……”他意有所指地停頓了一下，“換人了？”
初露一愣：“什麼男朋友？” 她完全不明白初宸在說什麼，只覺得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充滿了壓迫感。
初宸沒解釋，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就在這時，餐吧門口的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走了進來，正是慕曜。他顯然剛結束排練或課程，額發微溼，穿着一件寬鬆的連帽衛衣，臉上還帶着點運動後的紅暈，正低頭在手機上回着信息。他習慣性地抬頭尋找空位，目光掃過整個餐吧，然後——驟然定格在初露和初宸身上。
慕曜臉上的輕鬆笑意瞬間凝固了。他看到了初露，也看到了她對面那個陌生、英俊、氣質不凡且顯然與她關系不一般的男人。兩人相對而坐，面前是精致的餐點，氣氛看起來……很熟稔？甚至有點……親密？
慕曜的腳步頓住了。他握着手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眼神裏的光芒迅速暗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着驚訝、審視和……難以言喻的刺痛。他沒有上前打招呼，甚至沒有再看初露第二眼，只是迅速垂下眼簾，面無表情地轉身，推開門，快步離開了餐吧。背影帶着一種生硬的冷意和落寞。
初露的心跳在慕曜視線投過來的瞬間就漏了一拍，他離開時那冰冷的背影更是讓她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他……誤會了？一種莫名的委屈涌上心頭，夾雜着對慕曜那份“有女朋友”還來管她閒事的怨氣。
“認識？”初宸敏銳地捕捉到了初露瞬間的失態和望向門口的目光，也看到了慕曜的離開。他挑眉問道，語氣平淡，眼神卻銳利如鷹隼。
“同……同學，助教。”初露有些慌亂地收回目光，低頭盯着面前的牛奶杯，心亂如麻。胃部的不適感似乎更強烈了。
“哦？”初宸的尾音微微上揚，帶着一絲冰冷的玩味，“慕家那個寶貝獨苗？慕曜？” 他顯然認出了慕曜。“看來關系匪淺？難怪學校裏風言風語那麼多。”
初露猛地抬頭，驚愕地看着初宸：“什麼風言風語？” 她完全不知道謠言已經發酵。
初宸沒有回答，只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眼神冷冽：“看來你不知道？也好。離他遠點。不是什麼好人。” 他的語氣帶着命令式的警告。
這頓飯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草草結束。初宸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遞給初露一張名片和一張信用卡：“有事找我。這個拿着，別總吃那些沒營養的東西。我送你回宿舍。” 最後一句，帶着不容拒絕的強勢。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初露一陣慌亂不由得想起來當年的事情，抓起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餐吧，留下初宸待在原地看着初露的背影，眼神黯然喃喃說道：“當年的事你還是沒原諒我，對不起，初露。”
初露以爲這場偶遇只是一個小插曲，然而，她低估了藝術院校裏八卦傳播的速度和添油加醋的能力，更低估了這些惡意對她脆弱心理防線的沖擊力。
不知從哪個角落開始，一個“親眼所見”的版本悄然流傳開來：
“表演一班那個初露，看着清高，手段厲害着呢！”
“怎麼了？又有什麼瓜？”
“有人在校餐吧撞見她跟一個巨帥巨有型的男人約會！那氣場，肯定不是一般人！說不定是金主！”
“不止呢！聽說她跟我們那個明星助教慕曜也有一腿！慕曜不是有女朋友嗎？嘖嘖，這是知三當三啊！”
“腳踏兩條船？一邊談着戀愛，一邊又和有女朋友的慕曜糾纏不清？這麼猛？”
“聽說她專業課第一也是靠……嘿嘿，你懂的！”
流言像淬了毒的藤蔓，瘋狂滋長蔓延，越傳越下作，越描越黑。初露走在校園裏，那些或鄙夷、或探究、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她身上。食堂、教室、走廊……人群的竊竊私語，哪怕聽不清內容，也足以讓她如芒在背，呼吸急促。她開始下意識地避開人多的地方，走路總是低着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殼裏。排練時，如果有太多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會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台詞卡在喉嚨裏，手心全是冷汗。曾經在藝考高壓下確診、後來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抑鬱症，如同蟄伏的陰影，在家庭的壓力和這鋪天蓋地的惡意謠言雙重擠壓下，悄然復發了。失眠、食欲不振、持續的低落情緒和對人群的恐懼，再次將她纏繞。她常常在深夜無人的練習室裏，對着鏡子一遍遍練習，直到筋疲力盡，才能獲得片刻的麻木。藥瓶，被她小心地藏在抽屜最深處，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初露又默默點起了煙…..
這天下午，初露強忍着心慌去排練廳幫忙。剛走到表演樓附近相對僻靜的林蔭道，就看到前方不遠處的梧桐樹下，兩個高大的身影相對而立，氣氛劍拔弩張。
一個是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初宸，依舊穿着那身深灰色大衣，面色冷峻。
另一個，赫然是慕曜！他穿着簡單的黑色訓練服，身姿挺拔，平日裏陽光和煦的臉上此刻罩着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地直視着初宸。
初露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躲到一棵粗大的梧桐樹後，屏住呼吸。
“慕曜。”初宸的聲音不高，卻帶着冰碴般的冷意，清晰地傳過來，“離初露遠一點。學校裏那些關於你們的流言蜚語，我不希望再聽到一個字。”
慕曜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危險，插在口袋裏的手猛地攥緊，指節發白。他突然看向梧桐樹後，聲音低沉道：“抱歉，我和初露只是正常的助教和學生的關系，沒想到會給初露和你帶來困擾，這件事我會處理，以後我會和初露保持距離。”
“滾”初宸說着，點起了一根煙，轉身離開
樹後的初露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仿佛要炸開。她聽到初宸用最冰冷的語氣命令慕曜遠離她，聽到慕曜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她的心上。身體裏那不斷下沉的黑暗情緒……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將她拖向深淵。
她再也支撐不住，背靠着粗糙的樹幹，身體緩緩滑落，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胃部劇烈的絞痛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洶涌而至，眼前陣陣發黑，耳畔裏只回蕩着那句師生關系，原來在慕曜眼裏，她們之間連朋友都不算。
世界一片昏暗。她只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沒有任何人、任何聲音、任何目光的地方。絕望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