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都指揮使蔣瓛回衙後。
本該徑直步入大堂,聽取南、北兩位鎮撫使匯報京師一日的脈動。
但他剛踏入那高高的門檻,便被宋忠截住了去路。
宋忠臉上的神情,是一種混雜着驚恐與凝重的復雜表情。
蔣瓛的腳步瞬間停下,銳利的目光在宋忠臉上停留了片刻。
他一言不發,只是微微擺了擺手。
身後那群精銳的校尉立刻會意,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退散至各處崗位,將這片空間完全隔離了出來。
“說吧。”蔣瓛率先步入北鎮撫司最深處的一間密室,“究竟是何事,讓你這般失態?”
他心中有些疑惑。
宋忠是他的左膀右臂,向來沉穩幹練。
錦衣衛的秘密車載鬥量,卻從未有哪一件,需要用這種近乎失魂落魄的方式來單獨匯報。
宋忠沒有立刻回答。
他反手將厚重的木門閂上,然後,他快步走到蔣瓛身旁打開那副畫卷。
“指揮使大人,請看此人。”
蔣瓛的目光隨意地投了過去,起初只是帶着一絲審視。
然而,當他的視線與畫中那張俊朗的面容接觸的刹那,整個人的氣息猛地一滯。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畫紙上的人。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雙目圓睜,一股恐怖的煞氣從他體內轟然爆發。
“宋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地裏描摹太子容顏!你是嫌命太長,想讓蔣某親自送你去詔獄嚐嚐那些刑具的滋味嗎!”
天家威嚴,不容窺探。
私畫皇室宗親,尤其是太子龍顏,是與謀逆無異的滔天大罪!
蔣瓛一瞬間想到了無數種可能,這是不是一個針對自己的陷阱?是不是有人想借此構陷自己……
“大人息怒!請聽卑職解釋!”
面對蔣瓛雷霆般的震怒,宋忠的額頭瞬間冒出冷汗。
“卑職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絕不敢觸犯此等禁忌!關鍵在於,這畫上的人……他並非太子殿下啊!”
“你說什麼?”蔣瓛的怒火稍稍收斂,但眼神中的懷疑與冰冷卻未曾消減。
“此人,是卑職今日在秦淮河畔一家名爲‘清風閣’的商鋪中,親眼所見!”
宋忠不敢有絲毫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此人是清風閣的東家,卑職初見他時,便被其容貌所震懾。”
“他年歲不過弱冠,但相貌、神韻,竟與故去的太子殿下,甚至……甚至與早夭的雄英殿下,都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卑職惶恐之下,不敢擅專,這才命精通丹青的張千戶將其容貌暗中描繪下來,以待大人定奪。”
聽完宋忠的解釋,蔣瓛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再次走到那幅畫卷前,這一次,他的目光變得無比審慎。
細細看去,他果然發現了畫中青年與太子朱標之間的細微差異。
畫中人的眉宇間,少了太子那份仁厚寬和,卻多了幾分未經打磨的銳氣與深藏的英武。
蔣瓛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這太像了!像到了一種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地步!
若說此人與皇家血脈毫無牽連,打死他都不會相信!
“他姓朱,名雄。”宋忠在一旁補充道,聲音壓得極低,“卑職不敢對他做任何深入調查,一切只等指揮使大人回來示下。”
“你做得對。”蔣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語氣已然恢復了冷靜。
但那冷靜之下,是更深沉的忌憚。
“眼下是什麼時候?太子新喪,陛下心神俱疲,才剛剛屬意立允炆爲太孫!”
“在這個節骨眼上,金陵城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個人物……”
“宋忠,你我都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該明白這背後可能藏着什麼!”
宋忠聞言,冷汗再次浸溼了後背。
他當然明白,如今的陛下,因喪子之痛已成了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任何關於儲君之事上的風吹草動,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你立刻派最信得過的人,只去查一件事。”
蔣瓛停下腳步,眼中精光閃爍。
“查清楚,那‘清風閣’的鋪子,地契究竟在誰的名下。記住,只查地契,其他的一概不準碰!”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斷,“明日,本官親自走一趟,去會會這個賣‘玉脂膏’的朱雄。”
“此事,必須由本官親眼確認後,再決定是否上達天聽,交由聖上裁決!”
“卑職遵命!”
……
夜色下的燕王府,書房內,氣氛壓抑而沉悶。
“據貧僧所知,太子薨逝之後,陛下曾在東閣密召劉三吾等重臣。”
“席間,陛下第一個提議的,便是冊立殿下爲儲。”
姚廣孝緩緩道來,像是再說一件在平常不過的事情。
“劉三吾!”朱棣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又是這群腐儒!他們憑什麼阻撓本王!”
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距離那個夢想中的位置,曾經只有一步之遙!
“殿下,在文臣眼中,您太像陛下了。”姚廣孝一針見血,“他們畏懼殿下的鐵腕與殺伐,所以,他們寧願選擇一個溫厚仁善的君主。”
“好一群爲一己私利,罔顧江山社稷的國之蛀蟲!”朱棣的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寒光,“待本王有朝一日……必將他們挫骨揚灰!”
發泄過後,朱棣的情緒稍稍平復,他想起了那顆更重要的棋子:“朱雄那邊,如何了?”
“一切盡在掌握。”姚廣孝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殿下賜予的‘清風閣’,今日開業,他那名爲‘玉脂膏’的奇貨,不過半日,便已名動秦淮,引得無數達官顯貴趨之如騖,就連錦衣衛衙門也驚動了。”
“哦?連錦衣衛都驚動了?”朱棣來了興趣,“他應付得來嗎?”
“何止是應付得來。”姚廣孝輕笑一聲,“此子心性手段,遠超常人。據貧僧安插的眼線回報,宋忠在見過朱雄之後,態度大變,竟是恭敬有加,倉皇離去。恐怕……是那張臉,已經起作用了。”
“好!好啊!”朱棣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重新燃起了熾熱的火焰,“此事要快!”
“必須在本王那個好侄兒的冊封大典之前,讓這顆最關鍵的棋子,出現在父皇的眼前!”
“殿下放心。”姚廣孝雙手合十,眼中閃爍着運籌帷幄的精光。
“魚餌已下,何愁魚不咬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