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一點金燦燦的光就扒上了謝家小院那矮土牆頭。
可這點暖乎氣兒,愣是沖不散院子裏那股沉甸甸的味兒——離別的味兒。
像誰家剛揭了醃得發透的老鹹菜缸,那股又酸又澀的勁兒直往人鼻子裏鑽,嗆得嗓子眼發緊,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昨兒個忙活了一整天,這小院徹底變了樣。
平時擠得滿滿當當的地界兒,如今空了大半。
牆角幾個捆得死緊的行李卷兒,鼓鼓囊囊,粗麻繩勒出道道深印子,活像幾個悶頭蹲着的土疙瘩。
能送人的家什,昨兒都讓左鄰右舍歡歡喜喜搬走了。
就剩下幾樣實在舍不得扔、又笨重得帶不動的老家當,孤零零戳在空地上。
謝詩凝瞅着這光景,心裏頭空落落的,像心尖兒上最寶貝的東西,生生被挖走了一塊。
她縮在母親懷裏,鼻尖兒蹭着母親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帶着幹淨皂角香的舊褂子。
布料薄薄的,能感覺到媽身上的溫熱透過來,可這點熱乎勁兒,怎麼也暖不了她喉嚨裏那團堵得死死的棉花,也化不開眼眶子裏那股又酸又脹的難受。
眼淚在裏頭打轉,倔強地不肯掉。
她死死咬着下嘴唇裏子,嚐到一絲鐵鏽味兒。
她怕,怕這一掉,那心口堵着的酸水就得全涌出來,收不住了。
“凝兒啊……”謝母的聲音啞得厲害,像砂紙蹭過老樹皮。
昨兒夜裏,她幾乎沒合眼,就那麼一遍遍摸着女兒烏油油、又軟又順的頭發。
她的手粗糙,指關節粗大,手心手背都是硬繭子,可落在女兒頭發上的力道,輕得不能再輕,像摸着剛出殼的小雞崽。
“到了那邊兒……跟晉承,好好過日子。”
謝母頓了頓,喉頭艱難地滾了滾,把翻上來的酸楚硬咽回去,“他那孩子……性子是冷,話少,往那兒一站,跟塊凍透的生鐵疙瘩似的,看着唬人,可娘這雙眼不瞎,娘瞧得真真兒的,他心裏頭……有你!那熱乎氣兒,藏得深,可燒得旺着呢!就跟咱家灶膛裏捂着的火炭兒,不冒煙,裏頭通紅!”
謝母的手指無意識地繞着女兒耳邊一縷發梢,聲音壓得更低了,小心翼翼:“有啥事兒啊,別都悶着,甭管大小,跟他說道說道,啊?兩口子過日子,最怕一個憋着,一個悶着,有啥話,攤開了說,心裏才透亮……”
話沒說完,像是被啥硬東西噎住了嗓子眼,後半截怎麼也吐不出來。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一聲又長又沉的嘆息。
那嘆息輕飄飄散在涼浸浸的晨風裏,卻像塊實心大石頭,咚一聲砸在謝詩凝心坎上。
不說,不是不想說。
那“委屈”倆字,說出來,除了讓閨女心裏更揪扯,還能頂啥用?
謝父,一直背着手站在旁邊,腰杆子挺得倍兒直,像院角那棵風吹雨打幾十年的老榆樹。
可細看,他那雙被日頭曬得黢黑、刻滿皺紋的眼角,分明洇溼了,泛着點水光。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又粗又重,像是在趕走啥,也像是給自己提勁兒。
這才轉過身,伸出那雙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帶着莊稼人的實誠勁兒,也帶着父親沉甸甸的千斤重托,結結實實拍在霍晉承那寬厚得像門板一樣的肩膀上。
“晉承,”謝安民的聲音不高,卻像石墩子夯進土裏,一字一頓,“凝兒……就交給你了。”
他頓了頓,目光像錐子,直直釘進霍晉承眼裏,“我和你媽這邊,甭惦記!有口吃的,有把力氣,餓不着凍不着,到了北省,有你爹霍老哥照應,出不了大岔子,你在部隊,就安心幹你該幹的!帶好兵!守好咱的地界兒!這才是頂頂要緊的正經事兒!”
霍晉承腳跟“啪”地一磕,腰背瞬間繃得筆直,對着二老,行了個標準利落的軍禮,動作幹脆,帶着軍人特有的凜冽。
他平時在部隊裏“冷面閻王”的名頭可不是白叫的,此刻周身氣勢也沉得很。
“爸!媽!放心!”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有力,像淬了火的鋼釘,穩穩釘進人耳朵,“有我霍晉承在,絕不讓凝凝受半點委屈!”
他那雙平時在戰場上能凍住人的寒潭似的眼睛,掃過謝詩凝微微發白、掛着淚痕的小臉時,冰層底下仿佛瞬間融開了一道暖流,無聲無息地淌出來。
謝詩凝心頭被離別撕扯的疼,竟被這目光悄悄沖淡了一絲,像凍僵的手忽然捂進個暖和的搪瓷缸子。
就在霍晉承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只剛剛敬禮、骨節分明的大手,極其自然地、帶着不容置疑的溫柔,輕輕覆在了謝詩凝的小手上。
粗糙的指腹帶着溫熱,堅定地包裹住她冰涼微顫的手指,力道不輕不重,卻帶着一種無聲的安撫和承諾——別怕,我在。
謝詩凝微微一顫,沒抬頭,但緊繃的肩膀卻悄悄鬆了一絲。
這細微的變化,只有緊挨着她的霍晉承能感覺到。
他拇指在她手背上極輕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擦拭看不見的淚痕,又像是在傳遞只有兩人才懂的密語。
這動作快得幾乎沒人注意,卻像一道暖流,瞬間擊穿了謝詩凝強撐的堤防。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臉埋得更低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洶涌的淚意,可那只被他大手包裹住的手,卻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謝詩凝的哥哥謝子奕,一直杵在稍遠點的柴火垛旁,臉色復雜得像調色盤。
他瞅着自家從小當眼珠子疼的妹子,再看看旁邊這座山一樣壯實、眼神能剜下二兩肉的“拱白菜的野豬”妹夫,心裏頭比生嚼了黃連還苦。
昨兒夜裏在炕上烙了一宿餅,憋了滿肚子話,可對着霍晉承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張了幾次嘴,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悶悶地:“妹夫……對我妹……好點兒。”那眼神,活脫脫像只護崽的老母雞,警惕又不甘心。
霍晉承那兩道濃黑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極其短暫地向上扯了扯。
他沒說話,只是再次抬起那只蒲扇般的大手——這次沒拍肩,而是伸過去,在謝子奕警惕的目光中,穩穩地、帶着點分量地握住了他的胳膊肘,用力晃了晃。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兄弟,放心,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