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徹底驅散了夜色,將蕪苑內每一寸角落都照得清晰分明,連同夜間那些陰翳和恐懼,似乎也一同被暫時封存了起來。謝昭晚坐在梳妝台前,任由琳琅爲她梳理那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銅鏡中映出的少女,面色依舊蒼白,眼底的青黑即使用脂粉小心遮掩,也難掩那份由內而外的倦怠。
然而,在那份倦怠之下,某種冰冷的決心正在悄然凝聚。昨夜的接連驚擾,如同淬火的冰水,反而將她心中那點因陌生環境而產生的惶惑不安徹底澆滅,只餘下更加堅硬的芯子。
“小姐,今日想梳什麼發式?”琳琅的聲音平穩無波,手中木梳穿梭,動作輕柔。
謝昭晚望着鏡中那張尚帶稚氣的臉,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角,沉吟片刻,才軟聲道:“梳簡單些的吧,昨日那個雙鬟髻,好像……好像五姐姐她們看着都梳着更繁復的飛燕髻什麼的……”她語氣裏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羨慕和自行慚穢,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個初來乍到、試圖模仿卻又不得其法的孤女心態。
“是。”琳琅應下,手下動作變換。
最終,一個比雙鬟髻稍顯精致、卻又遠不如飛燕髻繁復的垂掛髻便梳成了,點綴了兩朵小小的、不起眼的粉色絹花,既符合她客居的身份,又顯出一絲努力想要融入的笨拙。
用過早膳,謝昭晚果真依着先前所言,帶着琳琅走出了蕪苑那扇略顯孤寂的院門。
晨間的蕭府,與昨日午後及夜間的感受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着草木清新的氣息,露珠在葉片上滾動,折射着晶瑩的光。仆役們顯然早已開始了一日的忙碌,灑掃庭除,搬運物品,腳步匆匆,卻秩序井然,見到她這位面生的“表小姐”,雖會停下行禮,眼神中卻多是公事公辦的平淡,或是一閃而過的好奇,並無多少昨日的輕視與挑釁。
謝昭晚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新奇與一點點怯生生的笑意,腳步不快,看似漫無目的地在附近回廊庭院間閒逛,眼睛忙碌地四處張望,仿佛對一切都充滿興趣。
她刻意避開了那些明顯是各房主子居所的核心區域,只在外圍的花園、水榭、以及連接各處的回廊間徘徊。她的“遊覽”路線顯得毫無章法,時而對着一叢開得正盛的秋菊驚嘆,時而又被池中肥碩的錦鯉吸引,趴在欄杆上看得目不轉睛。
“哇,琳琅你看!那條金色的好大!它是不是在瞪我?”她指着水中,語氣天真,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
實則,她的眼角餘光從未停止掃描。她記下了通往大廚房的路徑上,每日清晨往來送菜、清運垃圾的仆役最多;記下了靠近外書房的一片竹林小徑,巡邏的護衛經過的間隔時間明顯縮短;記下了一處看似閒置的舊軒館,門鎖卻嶄新,周圍地面異常幹淨;她還“無意間”聽到兩個提着水桶的粗使婆子低聲抱怨着漿洗房管事克扣份例,又“巧合”地路過一小片下人居住的排房,聽到裏面傳來孩童的啼哭和婦人的低聲呵斥……
所有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亂的拼圖碎片,被她無聲無息地納入腦海中的圖譜。這座龐大府邸的脈絡,正在她看似無心的“閒逛”中,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
當然,她也並非全然“安全”。在一處月亮門洞前,她差點與一位端着滿滿一盆衣物的丫鬟撞個滿懷,嚇得她連連後退,臉色發白,不住道歉,那副受驚小兔般的模樣,反倒讓那匆忙的丫鬟不好發作,只嘀咕了一句“表小姐走路當心些”,便匆匆走了。
還有一次,她好奇地想靠近一處傳出朗朗讀書聲的院落,卻被不知從何處閃出的、面容冷肅的守院婆子客氣而堅決地攔下了:“表小姐,此處是少爺們的家學重地,女眷不便打擾。”
謝昭晚立刻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道歉:“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就是聽到讀書聲,覺得好聽……”她慌忙拉着琳琅轉身離開,背影顯得倉皇又狼狽。
這一切表演,天衣無縫。
然而,就在她沿着一條僻靜臨水的回廊慢慢走着,看似被水中遊魚吸引時,一種極其細微的、被注視的感覺,再次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然纏上她的後頸。
不是昨夜那般充滿惡意的窺探,也不是屋頂上那種玩味的審視。這道目光,更加遙遠,更加……淡漠。仿佛只是偶然掠過,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冷靜的觀察。
謝昭晚的後背微微一僵,但隨即立刻恢復如常,甚至更加賣力地扮演着對遊魚的好奇,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欄杆,嘴裏發出低低的、驚喜的輕呼。
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評估着什麼,然後,如同它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是誰?
她緩緩直起身,臉上依舊帶着天真爛漫的笑意,手心卻微微沁出冷汗。這蕭府,果然沒有一寸地方是真正安全的。暗處的眼睛,比明處的規矩更多。
她抬眸,狀似無意地望向目光可能來源的方向——那是遠處一片地勢略高的亭台樓閣,飛檐鬥拱,掩映在蒼翠樹木之間,是蕭府核心主院所在的方向。
是蕭老夫人?還是……那位溫潤如玉的少主?
心,不由得又沉下去幾分。
“小姐,日頭漸毒了,不如回苑裏歇歇?”琳琅在一旁輕聲提醒。
謝昭晚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嗯,是有點累了,也逛夠了。”
主仆二人沿着來路往回走。經過一處假山時,隱約聽到山石後傳來兩個小丫鬟低低的嬉笑聲。
“……真的假的?七殿下昨日真的又駁了陛下的面子?” “千真萬確!聽說是在朝會上,爲了西疆軍餉的事,殿下直接說戶部尚書老糊塗了算錯了賬,把尚書大人氣得當場就要告老……” “天爺……也就七殿下敢這麼……不過陛下好像也沒真生氣?” “誰知道呢……反正殿下那張臉……嘖,就算真把天捅個窟窿,只怕也沒人舍得重罰吧……” “快別瞎說了!小心被人聽去!”
聲音漸漸低下去,轉爲一些模糊的竊竊私語。
謝昭晚腳步未停,仿佛完全沒有聽到那些足夠掉腦袋的議論,臉上依舊是一片不諳世事的懵懂,只有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宇文淵……果然是個無法無天、聖眷正濃的人物。這樣的人,爲何會對她這個“孤女”產生興趣?僅僅因爲“有趣”?
回到蕪苑,院門在身後合上,將那外面世界的紛雜與無數道目光暫時隔絕。謝昭晚靠在門板上,輕輕籲出一口氣,臉上那層嬌憨的面具終於可以稍稍卸下,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凝重。
短短一個清晨的“閒逛”,耗費的心神卻堪比一夜無眠。
她走到窗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那棵沉默的石榴樹。
探索的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她收獲了一些零碎的信息,也再次確認了自己身處的環境是何等危機四伏。
但還不夠。遠遠不夠。
她需要更主動,更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她稍微接近權力中心,或者至少,能讓她更好地觀察那些“執棋者”的契機。
陽光透過窗櫺,照在她依舊蒼白的臉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她知道,安靜的等待已經結束。從昨夜起,博弈,已然開始了。
而她,絕不能只是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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