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青灰色天光,如同稀釋的墨汁,一點點滲入蕪苑的窗櫺,緩慢而固執地驅散着盤踞了一夜的濃稠黑暗。室內不再是全然漆黑,物件的輪廓逐漸從混沌中浮現,變得清晰而冰冷。
外間守夜的琳琅早已起身,極其輕緩地活動着因長時間保持警惕而僵硬的四肢,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內室榻上,謝昭晚依舊維持着面朝裏側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仍深陷在睡夢之中。然而,在那看似平靜的錦被之下,她的身體卻僵硬如鐵,每一寸肌肉都殘留着昨夜過度緊繃後的酸澀與疲憊。眼皮沉重如鉛,眼底幹澀發燙,清晰地提醒着她,後半夜那短暫而零碎的睡眠是何等淺薄與不安。
蕭澈離去後,這蕪苑便徹底陷入了一種死寂。但那死寂之下,卻仿佛有無形的弦依舊緊繃着,空氣中彌漫着未曾散盡的、令人窒息的窺視感與冰冷的審度。她不敢深睡,每一次意識的模糊都伴隨着驟然驚醒的心悸,仿佛那屋頂的腳步聲、那詭異的輕笑、以及蕭澈溫和卻捉摸不定的詢問,都會在下一秒再度響起。
直到這天光微熹,確認危險似乎真的隨着夜色暫時退去,她那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才敢稍稍鬆懈一絲,換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與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聽到琳琅極其輕微地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想必是去準備洗漱的熱水,或是探查院外清晨的動靜。
謝昭晚這才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平躺下來,睜着眼睛,望着帳頂逐漸清晰的纏枝蓮暗紋。喉嚨幹得發緊,如同被沙礫磨過。
昨夜種種,走馬燈般在腦中反復回放。
屋頂之上,那充滿玩味與審視的冰冷視線,輕佻而殘忍,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恐懼。那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帶着邪氣的慵懶,至今仍在耳畔縈繞,揮之不去。是宇文淵嗎?那般容貌,那般氣質,配上這等行事作風,似乎……並不違和。可他爲何要如此頻繁地窺探她?是發現了什麼?還是僅僅覺得“有趣”?
而蕭澈……
他的出現,時機精準得令人心驚。那般溫和有禮,關切妥帖,將一場夜半驚魂輕易化解爲一次負責的巡夜問候。完美得無懈可擊。
可越是完美,越是讓她心底發寒。
是真的巧合?還是他本就知曉一切,甚至……那屋頂之人與他本就有所牽連?他的溫潤如玉,他的君子之風,究竟是教養使然,還是一層包裹得更加精美的、更不易察覺的僞裝?
信任的幼苗尚未萌發,便已被冰冷的猜疑和恐懼徹底凍僵。在這座華美的牢籠裏,她誰也不能信,誰也不敢信。每一步,都可能是他人精心布置的棋局;每一份看似善意的舉動,背後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利刃。
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淹沒。復仇之路,遠比她想象的更加艱難、更加凶險。她不僅要面對明處的敵人,還要提防暗處的冷箭,甚至要時刻警惕那些看似溫暖的“援手”。
“吱呀——”一聲,院門被輕輕推開,接着是琳琅刻意放重的腳步聲。
謝昭晚立刻閉上眼睛,調整呼吸,恢復到沉睡的狀態。
琳琅端着一盆熱水進來,輕輕放在架子上,然後走到榻邊,低聲道:“小姐,天亮了,該起身了。”
謝昭晚這才“悠悠轉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地坐起來,臉上帶着明顯的倦怠和睡眠不足的蒼白,聲音沙啞:“什麼時辰了?”
“辰時初了。”琳琅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語氣如常,“小姐昨夜似乎沒睡安穩?”
“嗯……”謝昭晚含糊地應着,打了個哈欠,下意識地抱緊雙臂,露出一絲後怕的神情,“老是做噩夢……夢見有野貓在屋頂打架,叫得好嚇人……後來好像還聽到有人敲門?也不知道是不是夢裏聽的……”她成功地將夜裏的異常再次歸結爲夢境和胡思亂想,將一個膽小易驚的孤女形象貫徹到底。
琳琅目光微閃,沒有追問,只是道:“熱水備好了,小姐洗漱一下吧,會精神些。”
洗漱,換衣,梳頭。一切程序如同昨日,卻又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鏡中的少女,依舊穿着嬌嫩的鵝黃色衣裙,眉眼間卻難以掩飾地籠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與倦色,那份強裝出來的天真懵懂,似乎也顯得更加脆弱,如同覆蓋在薄冰上的初雪,一觸即碎。
早膳準時送來。今日來的又是春桃,她臉上帶着慣常的笑容,眼神卻在謝昭晚略顯蒼白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
“表小姐昨夜沒歇好?”春桃一邊擺飯,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可是這蕪苑太過僻靜,小姐不習慣?”
謝昭晚拿起一個鬆軟的白面饅頭,小口小口地啃着,聞言抬起眼,努力擠出一個乖巧卻難掩疲憊的笑:“沒有……就是有點認床,過幾日就好了。”她頓了頓,像是爲了證明自己無事,又小聲補充了一句,“這裏的饅頭比我們南邊的甜呢。”
春桃笑了笑,沒再說什麼,眼神卻似乎若有所思。
用罷早膳,春桃收拾東西離開。謝昭晚走到廊下,清晨的陽光溫暖和煦,灑在身上,卻仿佛照不進那層冰冷的隔閡。她抬頭望着那湛藍如洗的天空,心中卻是一片沉重的灰霾。
一夜之間,看似什麼都沒有改變,卻又什麼都不同了。她更加清晰地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這條路的艱難與孤獨。
她需要盡快聯系上“蜃樓”,需要外界的信息,需要找到突破口。被動地等待和承受,只會讓她在這無盡的窺視與猜忌中徹底窒息。
“琳琅,”她忽然輕聲開口,目光依舊望着天空,聲音裏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決斷,“今日若無事……我們還是在附近走走吧,老悶在屋裏,骨頭都要僵了。”她再次提出這個要求,神態卻比昨日多了幾分固執,仿佛真的被悶壞了。
琳琅沉默一瞬,應道:“是,小姐。只是還需謹慎些。”
“我知道的。”謝昭晚點點頭,臉上露出一個混合着期待與小心的神情。
她需要走出去,需要更多地觀察這座府邸,需要尋找可能的信息渠道,哪怕只是聽聽丫鬟仆役的閒談。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讓某些人看到,“阿蕪”正在努力地、笨拙地嚐試融入這個環境,而非一味地龜縮和恐懼。
陽光落在她身上,將她的身影拉得細細長長,投射在冷清的金磚地面上,顯得格外單薄而脆弱。
然而,在那份脆弱的外表之下,一顆被冰冷恨意和求生欲望反復淬煉的心,正在變得更加堅硬。
第一日的陽光,依舊明媚。
卻再也照不進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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