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那盞傾覆的茶水,帶着溫熱的溼意,直撲謝昭晚胸前櫻草色的衣料。周遭甚至響起了幾聲壓抑的低呼,仿佛已經預見到接下來的狼狽景象。
蕭玉茹的嘴角幾乎已經控制不住地要向上揚起,露出幸災樂禍的弧度。連主位上的蕭夫人,也微微蹙起了眉頭。
然而,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
衆人只覺眼前一花。
謝昭晚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猛地向後一縮,手臂胡亂地向上一抬,似乎是想徒勞地擋住那潑來的茶水。整個動作幅度極大,顯得笨拙又驚慌。
“哐當!”
她慌亂抬起的手肘,好巧不巧地,重重撞在了身後正侍立着的另一個侍女端着的空碟子上。那碟子被撞飛出去,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而正是她這猛地向後一縮、手臂上抬的動作,險之又險地讓她的身體偏離了原來的位置。那潑出的茶水,大半潑空,濺落在地毯上,暈開深色的水漬。只有零星幾滴,濺在了她的袖口和裙擺上,如同幾點不起眼的雨痕。
“啊呀!”謝昭晚自己也仿佛被碟子的碎裂聲驚得跳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看看地上碎裂的瓷片,又看看自己袖口的水滴,最後看向那個嚇得魂飛魄散、已經跪倒在地的闖禍侍女,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完全懵了。
整個花廳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只是其中的意味,已然不同。
方才那一下,看似巧合到了極點,簡直是笨手笨腳到極致才引發的連鎖反應。可偏偏,就是這極致的笨拙,讓她避開了最大的狼狽。
是運氣好嗎?
蕭澈的目光微凝。他坐得近,看得分明。她那一下後縮和抬手,時機精準得可怕。快一分,則顯得刻意;慢一分,則茶水必然潑中。那撞翻身後碟子的動作,更是將一場可能的失儀,轉化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失儀——一種因受驚和笨拙造成的、似乎更容易被“寬容”的失儀。
這其中的分寸拿捏…
他端起茶杯,指腹輕輕摩挲着溫熱的杯壁,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
而坐在他對面的宇文淵,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卻加深了些許。他看得同樣清楚。這小狐狸,反應倒是快得很。用更大的動靜,掩蓋了最關鍵的閃避,還完美維持了她那“蠢笨”的表象。有趣,當真有趣。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往後靠了靠,擺出一副純粹看戲的姿態。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夫人恕罪!求小姐恕罪!”闖禍的侍女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聲音帶着哭腔,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謝昭晚仿佛這才回過神來,她先是慌亂地看了一眼主位的蕭夫人,然後竟也跟着有些手足無措,對着那侍女連連擺手:“沒、沒事的,你快起來,不怪你,是我不小心…是我撞到了後面…”
她竟反過來爲那侍女開脫,語氣急切又真誠,帶着顯而易見的歉疚,仿佛打碎碟子、驚擾宴席全是她的過錯。
蕭夫人深吸一口氣,面上的不悅緩緩壓下,恢復了雍容之態。她先淡淡瞥了一眼跪地的侍女:“毛手毛腳,成何體統。自行去管事嬤嬤那裏領罰。”
“謝夫人恩典!謝夫人恩典!”侍女如蒙大赦,哭着退下了。
蕭夫人這才將目光轉向謝昭晚,語氣緩和了些:“謝丫頭,沒燙着吧?”
“沒有沒有!”謝昭晚連忙搖頭,扯着自己只有幾點水漬的袖子,努力證明自己“無恙”,臉上還帶着驚魂未定的蒼白,“就是…就是打碎了碟子,擾了大家的興致,還…還驚擾了殿下…”她說着,怯怯地瞟了一眼宇文淵的方向,又飛快地低下頭,像是怕極了這位氣場強大的皇子。
宇文淵輕笑一聲,終於開口,聲音懶洋洋的,帶着點玩味:“無妨。倒是看了出好戲。”他目光落在謝昭晚身上,像是隨意點評,“謝姑娘這…身手,倒是敏捷得很。”
他刻意在“身手”二字上微微停頓,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謝昭晚的頭垂得更低,耳根通紅,聲若蚊蚋:“殿下取笑了…我、我就是嚇壞了…”
蕭夫人適時地打圓場:“好了好了,不過是意外。人沒事就好。昭晚年紀小,初來乍到,難免緊張失措,日後慢慢學着也就好了。”這話既安撫了謝昭晚,也全了蕭家的顏面,輕輕將這一頁揭過。
“夫人說的是。”蕭澈溫聲接話,他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地看向謝昭晚,遞過一個台階,“一場意外,不必掛懷。夜色已深,謝姑娘想必也受驚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體貼,仿佛真的只是關心一位受驚的客人。
謝昭晚如蒙大赦,連忙點頭:“多謝夫人,多謝…蕭公子。那、那我先告退了。”她行了個禮,腳步有些虛浮地轉身,像是真的被嚇得不輕,急需離開這個讓她一再出糗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轉身即將踏出花廳門檻的刹那——
一直慵懶倚坐的宇文淵,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狀似無意地,用不高不低、卻足以讓臨近幾人聽清的音量,慢悠悠地吟了一句:“潯陽江畔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倒是好時節啊。”
謝昭晚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極其細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她的背影依舊保持着那份倉促和慌亂,沒有任何停頓,很快便消失在了廳外的夜色裏。
仿佛什麼都沒有聽到。
花廳內,宴席終散。
諸位小姐們各自行禮告辭,心思各異地離去。蕭玉茹經過蕭澈身邊時,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蕭澈一個溫和卻疏離的眼神止住,只得悻悻離去。
蕭夫人起身,對宇文淵道:“殿下,今日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夫人客氣了,酒醇菜美,本殿盡興而歸。”宇文淵起身,笑容完美無瑕,仿佛方才的一切插曲都只是助興的餘味。他目光轉向蕭澈,“明瑾,可有空送我一程?”
蕭澈頷首:“自是應當。殿下請。”
兩人並肩走出錦香堂,步入月色籠罩的庭院。侍從們遠遠跟在後面。
夜風微涼,吹散了宴席上的暖香和喧囂,只剩下草木的清新氣息。廊下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一路無言,直到快行至府門。
宇文淵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了一眼天邊那輪清冷的弦月,似是隨口問道:“明瑾覺得,這位謝家姑娘如何?”
蕭澈神色不變,語氣溫淡:“謝姑娘天真爛漫,性子單純,只是初入京畿,於禮儀規矩上生疏些,日後慢慢教導便是。”
“哦?天真爛漫?性子單純?”宇文淵重復了一遍,轉過頭來看他,月光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那雙鳳眸顯得越發深邃難測,“我倒是覺得,有趣得緊。”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極有意思的事情,唇角彎起:“尤其是那一下…躲得真是妙至毫巔。明瑾以爲呢?”
他終於將話挑明,目光銳利地看向蕭澈,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
蕭澈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自若。月光下,他溫潤的眉眼仿佛鍍上了一層清輝,更顯君子端方。
他微微一笑,聲音依舊平和:“殿下說笑了。不過是巧合罷了。女兒家受驚之下,動作失了分寸,也是常情。若真能算計得那般精準,反倒不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心性了。”
他四兩撥千斤,將宇文淵的試探輕輕推開,言語間依舊維護着謝昭晚那“單純無知”的表象。
宇文淵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有些突兀:“好,好一個常情。明瑾啊明瑾,你還是這般…君子之風。”
他話中有話,卻不再深究,拍了拍蕭澈的肩膀:“罷了,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就到此吧。”
“殿下慢走。”蕭澈拱手相送。
宇文淵轉身,踏上等候在門口的奢華馬車。車簾落下前,他最後瞥了一眼夜色中巍峨的蕭府門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狩獵般的興味。
馬車轔轔遠去。
蕭澈獨自站在府門前,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臉上的溫潤笑意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思索。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方才宴席上,謝昭晚“慌亂”撞翻身後碟子時,他看得分明,她那手臂揮出的軌跡,那身體扭轉的弧度…絕非一個真正驚慌失措的深閨女子能有的反應。
那更像是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融入本能的…應對。
還有宇文淵最後吟誦的那句詩——
“潯陽江畔夜送客”。
潯陽。
謝家。
他轉身,緩步踱回府內。夜風拂過,帶來遠處荷塘的淡淡清香,卻吹不散他心頭漸漸聚攏的迷霧。
這位看似簡單純粹的謝家孤女,究竟是真的不諳世事,還是…藏着另一副面孔?
而那位心思難測的七皇子,又爲何對她似乎格外“關注”?
他覺得,他似乎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這位來自潯陽的“故人”之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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