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溼漉漉的晨露,在稀疏的草原與茂密森林的交界線留下兩道深痕。芝士的步伐平穩而富有節奏,麻布車篷隨着幾乎不存在的顛簸極其輕微的晃動。奈德拉蜷在貝納爾身旁的駕駛位,潔白的發絲被晨風撩起幾縷,她半眯着赤紅的眼眸,享受着清晨的微涼與林間特有的清新氣息。
“我已然是明白了。”奈德拉砰一下合起書,自信滿滿的挺起胸脯,“人類的文字,多麼簡單卻又能高效傳達信息的東西,我已全然掌握。”那本書是貝納爾在集市買書附贈的幼兒識字讀物,清晨收拾東西啓程時,貝納爾又找到這本書,並將之給了奈德拉。從啓程到現在經過了大概三十分鍾,小惡魔便宣布自己掌握了書籍中的全部文字。
“那小奈用早晨找到的筆和紙試試寫自己的名字吧,能寫出自己名字的話,也就代表你真的明白了。”因爲芝士的存在,貝納爾徒現在連繮繩都懶得牽,他正靠在駕駛位,悠哉的啃着面包,路上的一切都可以放心的交給這匹馬兒自行判斷,它靈慧的很,即便是在森林之中,也能找到條能讓馬車順利通過的路途。
他們仍持續向南方前進着,在翻越那座不可逾越的通天高山之前,他們大概是再碰不到邊境以內那樣的文明社會了。
奈德拉嘴裏叼着根有金屬筆頭的羽毛筆,左手拿着那本幼兒書,靈巧的從車棚與前車身之間的縫隙鑽了出來,穩穩坐在駕駛位。她將書翻到目錄頁,提起筆就在空白處寫起了自己的姓名。“哥哥…你不要握着繮繩幹擾芝士啦。”她一邊寫一邊嘟囔。
“啊?我沒握繮繩誒。”貝納爾莫名其妙被說了,他剛吃完面包,擦了擦手便湊到小奈面前。
“芝士你拉車穩當點好不好。”小惡魔的手好像不受自己使喚似的,寫出的字七扭八歪。“這破車,我覺得車軲轆有問題,哥哥你怎樣看上這車的。”她抱怨着。貝納爾沒去理會那抱怨,芝士也是如此。
“好啦,按發音來說就是這樣。”奈德拉抬起頭,自信滿滿的將那本書懟到貝納爾眼前。
“耐地那,嗷咕思特……”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驚起了林中不少鳥兒。他全然沒在意小惡魔鼓起的臉頰,一直笑到自己肚子疼才漸漸停下。“爲什麼,小奈選的字都這麼可愛啊。”
“我只學一天不到。”奈德拉十分不爽,哼哼唧唧的轉身鑽進了車棚裏,“哥哥就會拿我尋樂。”她覺得自己丟盡了契約惡魔的臉。現在的小惡魔,她只想多吃點甜食來消化自己剛剛的大失敗。
“誒…別生氣嘛。”貝納爾實在笑不動了。
車輪碾過厚厚的草叢和鬆軟的泥土,聲音變得沉悶。森林內部比外面看着更幽深,參天古木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只有零星的光斑頑皮地跳躍在地面和苔蘚上。空氣潮溼陰涼,彌漫着朽木、溼土和某種植物難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氣。難以相信這裏還會有較爲寬敞的道路,大概是曾經試圖探究這片土地的殖民者所留下的痕跡,他們一批又一批從陸路雄心勃勃的出發,最終只能在那通天山脈前嘆息止步。
見小惡魔一直沒動靜,貝納爾輕輕掀開點車棚,向棚裏看去。奈德拉正愜意的吃着他珍藏的巧克力,全然忘記了自己剛剛丟下的面子。他趕緊想叫停小惡魔,巧克力可是彌足珍貴的甜品,貝納爾還一塊都沒吃到嘴裏。“小奈——”
芝士突然來了個急刹車,馬車劇烈晃動了一下,險些將貝納爾整個人都給甩出去,而那塊巧克力也因爲晃動恰好掉進了奈德拉嘴裏。
前方的林間小道上,一個高大的人影靜靜地佇立着,擋住了去路。那是一位中年男性,身着洗得掉色的,過於樸素牧師長袍,腰間別着把劍。他足有一米八五高,但其面容平和,甚至有些過於平靜,仿佛林間的幽靜在他身上具象化。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皮質封面的經文,手指輕輕摩挲着書頁邊緣。
“我叫做讓。”那人開口了,他聲音厚實親近,聽起來便令人安心。“讓·賽克斯,我很幸運的與昂格蘭王國一位偉大的君主同姓。但也僅限於同姓,我本人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琺琅西亞牧師,正走在返回邊境內的道路。”
“他說什麼呢。”奈德拉從棚裏探出半個身子。
“不知道,但他大概是個無害的牧師。”貝納爾下了結論,他認爲對方可能是去了附近信仰統權教的精靈樹城一趟罷了。“牧師大人,能讓我們過去嗎?”貝納爾稍稍提高些聲音,但他的語氣仍是尊敬的,盡管自己並不信教,但對他人還是要有一定的尊敬。
牧師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馬車,不夾雜任何私人恩怨的目光在貝納爾身上停留片刻,最後穩穩地落在了奈德拉身上。他那雙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看到奈德拉那雙無法同時眨動的赤瞳時,沒有絲毫驚訝,只有果然如此的模樣。他微微頷首,動作帶着一種不急不慢的韻律感。
“他們。”牧師指着林中某個地方,不夾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自顧自的說:“我說的是剛剛遇見的幾只笨拙的狗熊,那個遊牧部落。他們的部落人心惶惶。我只是經過,對此事毫不關心,因爲我不過個牧師罷了,他們也不信我主。”讓做出了祈禱的動作。“不過啊,他們聲稱自己遇見了惡魔。一只白發赤瞳,美若天仙的惡魔。那惡魔竟下達宣告要盡屠其部。”牧師摩挲着下巴,“這樣來,我便非要去找一找了。”
“那只是嚇唬他們~”奈德拉拖着長音,也許她覺得這樣說話很好玩。
貝納爾擺出絕不會說謊的架勢,他認真的說:“我們昨晚被那些獸人襲擊了,出於自保才反擊。我的旅伴說要盡屠其部,不過是嚇唬他們罷了。”
“啊…如果真是這樣便好了。”牧師點點頭,“不知道二位可不可以,和我去部落確認一下。如果能這樣的話最好,這樣的話我便能放心。”
“我可不去那部落,一定臭烘烘的。”奈德拉搖搖頭。
“您指的方向和我們相反,折返的話太費時間。”貝納爾聳聳肩。
“孩子啊,一定要去才行,自證清白很重要。”牧師語重心長道。“清白是屬於你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之一,沒有被冤枉時,清白固然不重要。可一旦被錯怪了,再想找回清白就會難如登天。”
“那你便逼我就範。”奈德拉再沒耐性聽一個不知哪來的老神棍念念叨叨,她伸出手打算將牧師抓起來放到道路一邊,但還沒使用自己那隔空取物的能力,她便先感覺到自己的胳膊如針扎般刺痛,一陣一陣的刺痛沿手臂開始蔓延,刺痛蔓延過的位置又感到無比的冰涼,能讓人神經細胞失去知覺的,如衣不蔽體身處寒冬般的冰冷,以及令人抓心撓腮的麻木感已然籠罩了奈德拉半幅身軀。“什麼…怎麼會……?”她甩動着自己的手臂,試圖讓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請不要做出這種讓人誤解的行爲。”牧師緩緩的靠近過來。他每走近一步,奈德拉所感受到冰凍與麻木感便更加強烈。
貝納爾抽出匕首跳下車,一個箭步便向牧師沖去。他現在不覺得牧師是好人了,他決定要取其性命,在小惡魔被凍成冰糕之前。
可他還沒跑兩步,便頓覺雙腿熊熊燃燒起來。極具痛苦的灼燒感纏繞着他的腿,似乎有無形的烈焰正在憤怒的釋放自己的熱量。貝納爾覺得自己的雙腿血管中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再也跑不動了,也許他的血管已經因爲血液沸騰而破裂,他強忍着痛不讓自己叫出聲,可他沒法動彈了。不斷的掙扎之中,貝納爾腦海裏閃過一個詞語,再看向那名爲讓的牧師,他驚訝的說:“你是……沐恩人……”
“這是沒必要的。”牧師雲淡風輕的經過了貝納爾,他並不去關注那年輕人。他站在芝士頭前一米遠,不打算再向前。“只是證明自己的清白,爲什麼不與我去呢。”
奈德拉仍在拼命甩動着手臂,一副萬分着急的模樣。
也許是職業緣故,也是本就高尚。牧師回頭看向了被無形烈焰炙烤的貝納爾,平靜的說:“我將收回那業火,但仍保留麻木感,這樣你就無法攻擊我,而我也無須傷害你。”他說完,貝納爾便再感受不到烈火,但他雙腿仍然麻的無法站起身。
“至於你——”牧師再回過頭時,奈德拉已經側舉拳頭,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面前。不給他任何反應時間,惡魔那帶有無窮殺意與極大力道的拳極速揮下,其速度之快甚至產生了音爆,力量之強大引得牧師身後所有樹木與花草都猛的晃動。沉悶的巨響回蕩在林間,隨之傳出的還有玻璃碎裂的清脆聲。奈德拉被一股同樣巨大的力量彈開,她被彈出五米遠,因爲所受的力過於巨大,惡魔只好翻滾一段距離來卸力。
在地面劃出道痕跡後,奈德拉甩甩手,十分悠然的站起身。她簡單的做了個拉伸動作,隨後拍拍自己的風衣,語氣平常的開口:“我認得那個,含羞草。”惡魔指向路旁的一株植物,“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植物。當感受到外界刺激時,它的葉片就會下垂,小葉片則會閉合,就像害羞一樣。這是哥哥,也就是現在趴在你身後的男人,之前講給我聽的知識。”她說着便將手伸了過去,嚇得含羞草葉片立刻閉合起來,奈德拉頗爲滿意。“看啊,讓。”惡魔一副欣賞那植物的表情,“就連這樣微乎其微,弱小的毫無意義的植物,都有躲避強者的本能。可爲什麼你,身爲智慧種族的你,卻要來送死呢。”
“我心中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牧師說着便拔出了他十字架般的佩劍,那是他往返於這片危險地帶護身所用。
“我便挖出你的心。”奈德拉原地蓄力一蹬,她整個人如同自槍口而出的彈丸般,攜帶着被自己的極速所裹挾的氣流向牧師席卷而來。很奇怪,在靠近牧師時,惡魔又感受到了詭異的冰凍感,但這次冰凍的蔓延速度遠不及她自身前進的速度,只是不到兩秒,奈德拉便到達牧師身前,一記手刀狠狠的砸了下來。
牧師用佩劍堪堪擋住那一擊,他雙腳被那恐怖的力量砸的陷進了地裏。“幸好…那影響了你的手掌揮下的力道……不然我已經是肉餅了…”牧師說着咳出口血來,他精鐵所打造的寶劍就這樣被惡魔硬生生的打彎,打的失去了韌性。
奈德拉沒有急着再進行攻擊,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被什麼所影響,正持續減弱。但她也沒有拉開距離,就站在牧師面前思考,結果結結實實挨了牧師一拳。惡魔感到驚異,她當然不疼,反觀牧師卻像是拳頭打在了一尊石像上,疼的倒吸口涼氣。奈德拉只是驚異,自己居然感覺到了拳頭砸在自己臉上,按平常來說自己絕不可能有這種感覺,她果然被什麼影響了,而影響之源便是眼前的神棍。爲避免再挨一拳,惡魔暫且拉開了些距離,可剛離開牧師,要命的冰凍感便再次襲來,這次不再是蔓延,而是局部立刻凍結。
“十年前,我蒙主天恩,得到了這項天賦。”牧師撿起那把劍,只是手輕輕拂過,寶劍便恢復了原本削鐵如泥的樣子。“我必須承認,這是個殘忍的天賦,在必要時,它甚至可以把人的手整個從手腕分離。”他單手持劍,步伐穩重的走向惡魔。行至半路,牧師突然停下並側頭彎腰,恰好躲過了貝納爾瞄準他腦袋的致命一擊。牧師也毫不含糊,轉過身便一劍劈下,貝納爾立刻將匕首正手握持,吃力的接下了這一劍。他用力將劍鋒向右側挑開,抓住牧師這門戶大開的瞬間,一步上前用力刺去。刀鋒眼看就要刺入牧師咽喉,可貝納爾的雙手突然失去了抓握能力,匕首在距離咽喉一厘米的位置脫手掉落,而年輕人也被牧師正蹬踹開。
貝納爾胸口悶疼,他雙手完全沒法握起來,關節像失靈似的不聽使喚。但他卻突然露出笑容,小聲笑了起來。“小奈,我搞清楚了。”他對奈德拉大聲說:“是溫度!我的手部關節之所以不聽使喚,就是因爲他降低溫度讓我的手被凍住了啊!”
“是啊,哥哥。”奈德拉緩緩站起身,她手裏握着一張羊皮紙。“我們埃塔尼斯,可以通過羊皮紙,將任何事物轉化爲物質世界的真實存在。”她說着便從莫名自燃的羊皮紙中拿出了一個袋子,並將之系在胸口。“我已經清楚了你的天賦,讓先生。操縱溫度固然可怕,可你是凡人,就算獲得翅膀人的天賦,也是經過極大削弱的天賦。你能讓溫度浮動的幅度並不大。”奈德拉說着慢悠悠的邁着貓步向牧師走來,“其實我已經有些不想再和你囉嗦下去,讓,你還記得我最開始打來的那拳嗎。我打碎了什麼,我能清楚的感覺到。”她向牧師伸出手來,用力握拳。
牧師驟然被無形的力量抓起,他感到自己的內髒都要被擠壓破碎,骨骼關節正摩擦作響。爲了不變成血淋淋的肉餡,他立刻讓奈德拉胸口血管開始升溫,試圖通過灼燒感令惡魔鬆開手。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他還是被那樣抓着。奈德拉則哼哼笑了兩聲,她指着掛在自己胸口的水袋說:“這袋裏是冰水,背後那袋是溫水,兩袋水都緊貼胸口這片最核心的控溫區。可憐的牧師,只能做些無用功罷了。”
“多麼…強大的力量……”他嘴裏吐出口滾燙的血。“我果然…該聽她的…多等她一下好了……這樣的話…就不會出意外了……”
“嘰裏咕嚕的說什麼呢。”奈德拉打算直接將其捏爆,但她又覺得牧師是講理的人,似乎剛剛真的是自己有些蠻橫了。“斷掉你一條腿吧…?”
“不…如果你不鬆開我……那麼斷掉的……”牧師勉力支撐着他的身體,他眼角因疼痛而抽搐,但表情仍然是那樣的平靜的撲克臉。
“什麼聲音……”奈德拉聽到柴火噼啪燃燒的聲音,嗆人的黑煙飄進自己視線,她輕咳嗽兩聲,看向身旁。自己身旁足有三根大殿承重柱粗的巨木正吱呀作響,它似乎有傾倒的跡象,而這種跡象正在不斷加深。
“斷掉的……是你的背才對。”牧師剛剛說完,那巨木便如決堤的洪水般傾倒而下,爲了躲避,奈德拉只好鬆開牧師,向前翻滾躲開巨木那能撼動大地的倒塌。巨大的灰塵彌漫於這片區域。牧師掉落下來,如釋重負的跪倒在地。在惡魔使用羊皮紙時,他便開始不斷升高巨木底端的溫度,直到其燃燒起來。“其實我本意並不是砸斷你的脊背,那更多是個求救信號……”
“小奈,有什麼人來了。”貝納爾退到奈德拉身邊,他指向左側林間,籠罩着微微散發金光,身着長袍與胸甲的身影,正單手扛着把碩大的斬劍,撥開樹枝,從容的於林間來到這土路,片葉不沾身。
“都叫你等我了,讓。幸好你控制溫度燒倒巨木,我這才知道你的位置。”她全然沒有理會奈德拉與貝納爾,而是徑直來到單膝跪地的約翰身前。她儼然是一位少女,雖然個子不高,卻散發着如天使般神聖的威嚴。她有着金色及腰的長發與如蒼天湛藍的雙瞳,毫無疑問,她是聖潔的,這野蠻之地任何塵埃都休想沾染到她無瑕的體膚與那刻有經文的神聖胸甲。
“還蠻有模有樣的呢。”奈德拉即刻抬手,她要將那能碾碎萬物的力施加於那位騎士,叫她知道惡魔與人類的差距。可什麼都沒發生。“你也有,光罩嗎。”她收回手,淡然自若。
“從那邊過來,真的廢了我不少事呢。”面對惡魔,騎士倒顯十分從容,她將斬劍結結實實的插進幹燥的土地中,雙手握着朝向天空的劍柄,似在握着一尊聖十字架,她目光如炬,直視着抱膀站立的奈德拉。“我名簡娜,簡娜·達克。偉大琺琅西亞國王的騎士,使徒與萬民之子,教廷與北部諸國所瞻仰的神聖者。”她看了眼牧師,“當然,也是他的同伴。”
只是經過短短五分鍾,這片森林便失去了它曾有的安靜。芝士敏銳的嗅到了空氣中凝結的殺意,好似這裏有無數凶獸環繞,正蓄勢待發。但實際上,殺意僅來自於那兩個屹立於此的生命體,惡魔與神聖者。也許這並非生死之戰,走出森林的也並不是非要只有一隊人馬。但非要有勝負的產生不可,且其中一方必須要承認自己的失敗。畢竟,不論是在哪裏的競技場中,都只能產生一個勝者,這是注定的結果。
惡魔真正的對手,才剛剛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