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短信,只有短短三十幾個字。
每一個字,卻像一根燒得通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我的視網膜,穿透我的瞳孔,直刺入我那剛剛因爲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而略微放鬆的神經中樞。
嗡——
世界的聲音,在一瞬間,離我遠去。
台下雷鳴般的掌聲,變成了遙遠而模糊的潮汐。眼前那片由無數閃光燈匯聚成的銀色海洋,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光影斑駁,虛幻而不真實。我能感覺到父親握住了我的手,能感覺到他手心傳來的、因爲激動而產生的溫熱汗意,能聽到主持人用高亢的聲音宣布發布會進入記者提問環節。
可這一切,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維度的故事。
我的整個世界,被濃縮進了掌心那塊小小的、冰冷的手機屏幕裏。
“……秦伯的……親生父親。”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一股徹骨的寒意,從我的腳底,沿着脊椎,閃電般地竄上頭頂,讓我的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如同被冰封。
秦伯。
那個在廢棄船廠,面對殺手時依舊面不改色,冷靜地爲林梓軒處理傷口的老人。
那個在醫院走廊,將黃楊木小鳥交給我時,眼神沉靜如古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老人。
那個被蘇晚晚稱爲“林嘯天派來最忠心的人”,那個林梓軒爺爺曾經的警衛員。
他……竟然是二十年前那場慘劇中,七名遇難工人的……兒子?
這個事實,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在我腦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將我剛剛建立起來的所有邏輯和推斷,炸得粉碎。
一個巨大的、無法解釋的悖論,橫亙在我的面前。
如果秦伯是受害者家屬,他爲什麼會心甘情願地,待在仇人之孫——林梓軒的身邊,輔佐他,保護他,爲他處理一切髒活累活,甚至看着他,一步步向我,向沈家,展開復仇?
這二十年來,他究竟在想什麼?
他到底是忠,是奸?是敵,是友?
他潛伏在林梓軒身邊,究竟是爲了輔佐少主完成復仇大業,還是……在利用林梓軒這把最鋒利的刀,來達成他自己那不爲人知的、更深沉的復仇目的?
又或者,他知道真相?他知道當年林建業是被陷害的,所以他才選擇追隨林梓軒,試圖尋找真正的凶手?
無數個念頭,像一團亂麻,在我腦中瘋狂地糾纏、撕扯,讓我頭痛欲裂。
“沈總!沈總!”
一個尖銳的提問聲,像一把錐子,刺破了我思想的屏障,將我從那片混沌中,強行拉回了現實。
我猛地抬起頭,看到台下一位戴着金絲眼鏡的男記者,正高舉着話筒,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沈總您好,我是《江城財經報》的記者。”他見我終於有了反應,立刻迫不及待地發問,“您剛才描繪的‘鳳凰計劃’藍圖確實令人振奮,但我們都知道,如此龐大的項目,必然需要引入大量的戰略合作夥伴。沈氏集團在經歷了‘濱江新城’項目的重創之後,將如何確保在未來的合作中,能夠重新建立信任體系,避免再次出現被合作夥伴背叛的風險?”
這個問題,問得極其刁鑽,幾乎是當着所有媒體的面,揭開了沈氏集團剛剛愈合的傷疤。
若是換做從前,我恐怕早已亂了陣腳。
但此刻,這個關於“信任”與“背叛”的問題,卻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與我腦中那團亂麻,精準地對接上了。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那只黃楊木小鳥。
溫潤的木質觸感,給了我一絲奇異的鎮定。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演講台前,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從容不迫的、公式化的微笑。
“這位記者朋友的問題,問得非常好。”我的聲音,清晰而平穩,聽不出任何一絲情緒的波動,“信任,確實是所有商業合作的基石。但信任,從來不是憑空產生的,它建立在透明的規則、嚴格的監管和對真相的共同追求之上。”
我說到“真相”兩個字時,刻意加重了語氣,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所有的鏡頭。我知道,在這些鏡頭的背後,一定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
“‘濱江新城’的教訓,對沈氏而言,是慘痛的,但也是寶貴的。它讓我們明白,任何試圖用謊言和欺騙來構築的合作關系,都如同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無論看起來多麼華麗,最終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也必將被時代的浪潮所吞噬。”
“所以,在未來的‘鳳凰計劃’中,我們歡迎所有志同道合的夥伴。但我們的合作,將不再僅僅依賴於一紙冰冷的合同,更將建立在一個絕對公開、透明的監督機制之上。我們會成立一個由多方共同組成的監管委員會,對項目的每一個環節,每一筆資金流動,進行最嚴格的審計。”
“我們相信,真正的強者,敢於將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之下。因爲陽光,是驅散一切陰霾和背叛的,最有效的武器。”
“至於風險,”我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風險,不是來自於強大的敵人,而是來自於被掩蓋的真相和被隱藏的背叛。只要我們能確保信息的絕對對稱,能讓所有的問題都擺在桌面上,那麼,任何風險,都將是可控的。”
我的話,擲地有聲。
不僅完美地回答了記者的提問,展現了沈氏集團革故鼎新的決心和魄力,更像是一封隔空傳遞的戰書,字字句句,都說給那個此刻正在屏幕前,看着我的人聽。
林梓軒,你聽到了嗎?
你設下的這個棋局,充滿了信息的不對稱。你以爲你是執棋者,但現在,棋盤上出現了一個你我都不了解的、最關鍵的變量——秦伯。
我們之間的遊戲,規則,已經改變了。
接下來的提問環節,我應付得遊刃有餘。我的大腦,仿佛被精準地分成了兩個區域。一個區域,冷靜而專業地處理着來自媒體的各種刁鑽問題;而另一個區域,則在瘋狂地分析着秦伯這個“風暴之眼”,可能會帶來的所有連鎖反應。
林梓軒,他知道秦伯的真實身份嗎?
如果他知道,那他將一個殺父仇人的兒子留在身邊二十年,這份心機和隱忍,簡直深不可測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他留着秦伯,是爲了利用,還是爲了監視?
如果他不知道……
這個可能性,更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那豈不是意味着,他林梓軒,這個自以爲是的復仇者,從頭到尾,都可能只是別人手中,一枚更好用的棋子?一只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被一個更可怕的獵人,牽引着走向預設戰場的……獵犬?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指向了一個結論:二十年前的那場事故,絕不是林建業“貪污自殺”那麼簡單。其背後隱藏的真相,遠比我想象的,要黑暗和復雜得多。
發布會,在一種近乎狂熱的氛圍中,落下了帷幕。
當我和父親並肩站在一起,向着台下鞠躬致謝時,我看到他眼中的激動和欣慰。在他的世界裏,沈氏集團,終於撥雲見日,迎來了新生。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我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從媒體的包圍圈中擠了出來,快步走進了後台的貴賓休息室,反手鎖上了門。
隔着厚重的門板,我依然能聽到外面鼎沸的人聲和相機的快門聲。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拿出手機,迅速撥通了那個私家偵探的電話。
“是我。”
“沈小姐!恭喜恭喜!發布會我看了,太精彩了!”電話那頭,傳來偵探興奮的聲音。
“別說廢話。”我的聲音,冷得像冰,“關於秦伯,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從他出生,到他父親出事,再到他後來的人生軌跡。特別是他父親出事前後,他們家有沒有接觸過什麼特別的人,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異常的事。我要最詳細的資料,不惜一切代價,用最快的速度!”
偵探被我這肅殺的語氣鎮住了,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嚴肅地回答道:“明白!沈小姐,給我十二個小時。明天早上,我一定把報告,放在您的辦公桌上。”
“好。”
掛斷電話,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樓下那片繁華的城市。
車水馬龍,高樓林立。
這裏,是我的戰場。
我曾在這裏跌倒,也曾在這裏重生。如今,我站在這戰場的最高點,卻發現,真正的敵人,還隱藏在最深的迷霧之中。
等待十二個小時?
不。
我等不了。
我不能再被動地,等待別人將線索送到我面前。
我必須主動出擊,親自去那個風暴的中心,看一看。
我拿出手機,給我的助理陳海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立刻去查,林梓軒目前在哪家醫院,哪個病房。
三分鍾後,信息回復了過來。
江城第一人民醫院,貴賓頂層,1801號病房。
我看着那個地址,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冷光。
林梓軒,秦伯。
你們的這場雙人戲,該讓我這個觀衆,入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