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唯一的燈火被無情射滅,小院瞬間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蘇凌薇的整個世界,被剝奪了視覺,只剩下被無限放大的聽覺、嗅覺和觸覺。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混雜着泥土的腥氣和人體汗液的酸腐,刺鼻而令人作嘔。耳邊是雜亂的喘息聲,有傷者的痛苦呻吟,有魏武等人因戒備而壓抑的粗重呼吸,還有兵器上血珠滴落的“滴答”輕響。
但這一切,都被那道近在咫尺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所帶來的極致壓迫感,給徹底掩蓋了。
蘇凌薇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如實質的目光,穿透了黑暗,將她牢牢鎖定。那是一種獵人審視獵物的目光,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從容與玩味。
“跟我走。”
那人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你家主人對你的‘醫術’,也很感興趣。”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蘇凌薇的腦海中炸響。
信息量太大,也太致命。
對方不僅知道自己的存在,更是一語道破了她最大的秘密和價值——醫術。他們不是沖着魏延來的,而是沖着她!
一瞬間,蘇凌薇明白了眼前的處境。
這是一個三方對峙的死局。
第一方,是隱藏在暗處、目標是殺死魏延的刺客。他們是純粹的敵人,一旦魏延身死,自己這個“大夫”也就失去了價值,必死無疑。
第二方,是以魏武爲首的莊園護衛。他們忠於魏延,但此刻被刺客和這股新勢力兩面夾擊,自顧不暇。更重要的是,自己正用刀挾持着他們的主上,在他們眼中,自己同樣是威脅。一旦局勢逆轉,他們爲了“救駕”,很可能會不顧一切地攻擊自己。
第三方,就是眼前這股神秘的新勢力。他們的目標是活捉自己。
“活捉”,是這個死局中,唯一的一線生機。
雖然跟他們走,前途未卜,不知是福是禍。但至少,他們暫時不想要她的命。
電光石火之間,蘇凌薇的大腦飛速運轉,已經做出了判斷。她必須在三股勢力中,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方,哪怕那只是飲鴆止渴。
她手中的小刀,依舊穩穩地貼在魏延的頸動脈上。冰涼的刀鋒讓她保持着絕對的冷靜。她能感覺到身下男人溫熱的體溫和均勻的呼吸,這是她手中唯一的、也是最有分量的籌碼。
“你是誰?”蘇凌薇開口,聲音因緊張而有些沙啞,但語調卻異常平穩,“我憑什麼相信你?”
黑暗中,那人發出一聲輕笑,似乎對她的鎮定感到有些意外。
“小姑娘,你現在沒有資格提問,也沒有資格選擇。”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眼前的路只有兩條。第一,留在這裏,等我們的人清理掉這些廢物之後,再把你帶走。當然,刀劍無眼,混亂中發生什麼意外,比如一支流矢不小心射中了你的弟弟,那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
弟弟!
這兩個字像一根毒針,狠狠刺中了蘇凌薇最柔軟的軟肋。她的心猛地一沉,握刀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幾分。
對方調查過她!他們不僅知道她的存在,還知道蘇小石!
“第二條路,”那個聲音帶着一絲誘惑,繼續說道,“你主動跟我們走,我們保證你和你弟弟的絕對安全。至於這位黑甲軍的少帥……他的死活,與我們無關,也與你無關了。”
這話一出,魏武那邊頓時發出一聲驚怒的咆哮:“賊子休想!想帶走蘇姑娘,先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如你所願。”
那人話音剛落,黑暗中便響起數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那是第一波刺客的聲音!
蘇凌薇的心髒狂跳。這夥新來的人,好霸道,好強的實力!他們竟能在如此黑暗的環境中,精準地分辨並清除掉第一方的刺客,這說明他們的訓練遠比那些刺客更爲精良。
魏武等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迅速收縮防線,將蘇凌薇和魏延所在的木床圍在了核心,擺出了一個防御的姿態,緊張地與那股新勢力對峙着。
小院裏,只剩下兩方人馬的呼吸聲。空氣中的壓力,幾乎要將人碾碎。
蘇凌薇知道,該她做選擇了。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穿透這片死寂。
“好,我可以跟你們走。”
此言一出,魏武等人那邊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不敢置信的低呼。在他們看來,這無疑是背叛。
“但是,”蘇凌薇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凌厲起來,“我有兩個條件!”
“哦?”那人似乎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第一,我弟弟必須安然無恙。我要親眼看到他,確認他毫發無傷,並且你們要保證,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傷害他!”這是她的底線,絕不容許任何討價還價。
“可以。”對方答應得異常爽快,仿佛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要求。
“第二,”蘇凌薇的語氣變得凝重起來,“在我跟你們走之前,我必須先穩住他的傷情!”
她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身下的魏延。
“什麼?”這一次,不僅是那神秘人,連魏武等人都愣住了。
“你沒聽錯。”蘇凌薇的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感情,“我剛剛已經準備爲他‘開顱’,你們的出現打斷了我。現在,他顱骨未開,但麻藥已深,體內毒素與藥力正在交戰。若不立刻施救,不出半個時辰,他就會因氣血逆沖,七竅流血而死。屆時,神仙難救。”
她這番話,半真半假。麻醉狀態下被強行中斷手術,的確會對病人造成極大損傷,但“七竅流血而死”卻是她故意誇大的恫嚇之詞。
她這麼做,有三個目的。
其一,向這股新勢力展示自己不可替代的價值。一個能做“開顱”手術的神醫,其價值遠比一個只會些藥膳偏方的小丫頭要大得多。價值越大,她和弟弟就越安全。
其二,拖延時間。她需要光明,需要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來思考下一步的對策。在黑暗中被強行帶走,她將徹底淪爲砧板上的魚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不能讓魏延就這麼死了。並非她對他有什麼感情,而是一種醫者的本能和職業操守。更何況,一旦魏延死了,黑甲軍群龍無首,必定大亂。而她這個“最後接觸過少帥”的人,無論落到帝都哪一方勢力的手中,都絕對沒有好下場。一個活着的、需要依賴她的魏延,遠比一個死了的魏延,對她更有利。
黑暗中,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沉默。
那神秘的首領似乎正在權衡蘇凌薇這番話的利弊。
而魏武等人,則陷入了更加痛苦的掙扎。他們既希望蘇凌薇能救主上,又害怕這是她與敵人串通好的陰謀。
“你就不怕,救活了他,他會殺了你?”良久,那首領幽幽地問道,一語道破了魏武等人的擔憂。
蘇凌薇聞言,竟低聲笑了起來。
“怕?當然怕。”她坦然承認,“但是,我更清楚,一個活着的黑甲軍少帥,遠比一個死人,能給我帶來更大的價值。無論是在你們眼中,還是在……其他人的眼中。”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魏延的身份所代表的巨大政治價值,也暗示了自己在這場博弈中的獨特地位。
那首領再次沉默了。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蘇凌薇甚至能聽到他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仿佛在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終於,他開口了。
“好,我答應你。”
他一揮手,下達了簡潔的命令:“點燈!所有人退後三丈,弓弩上弦,任何人有異動,格殺勿論!”
“是!”
隨着一聲整齊的應和,幾支火折子被點亮。昏黃的光芒,重新驅散了小院的黑暗,也照亮了院內的景象。
只見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着七八具黑衣刺客的屍體,個個一擊斃命,死狀淒慘。
而在院子中央,十幾個身穿黑色勁裝、臉上蒙着黑色面巾的漢子,手持弩箭,呈半圓形散開,黑洞洞的箭頭,齊刷刷地對準了魏武等人,以及木床邊的蘇凌薇。
他們的站位、氣勢,無不顯示出他們是遠比第一波刺客更加專業、更加冷血的殺戮機器。
火光下,蘇凌薇終於看清了那個與她對話的首領。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同樣黑衣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深邃、冷靜,仿佛古井一般,不起半點波瀾。但在這份冷靜之下,又隱藏着如同鷹隼般的銳利。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就形成了一股強大到令人窒息的氣場。
魏武等人臉色煞白,他們認得出來,對方手中的軍弩,是大夏王朝嚴格管制的軍國重器,尋常江湖勢力絕不可能擁有。
這夥人,來自軍方!或者,是某個皇子豢養的死士!
蘇凌薇沒有再看那人一眼。在燈亮起的一瞬間,她的全部心神,已經重新回到了身下的“病人”身上。
她對那首領說道:“我的手術,不能有任何人打擾。我需要我弟弟待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需要錢掌櫃留下,作爲見證。其他人,全部退到院門之外。”
她的要求,近乎苛刻。
但那首領,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竟再次點頭應允:“可以。”
他一揮手,他的人立刻押着驚魂未定的魏武等人,以及莊園裏其餘的護衛,退出了小院。很快,一個小丫鬟領着睡眼惺忪的蘇小石走了出來,將他安置在院子角落的一張椅子上。
“姐姐……”蘇小石揉着眼睛,有些害怕地看着院子裏的陣仗。
“小石別怕,姐姐在給這位叔叔治病,很快就好。”蘇凌薇給了他一個安心的微笑。
最後,只剩下癱軟在地的錢掌櫃,被兩個黑衣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到了角落。
整個小院,被清空了。
只剩下躺在床上的魏延,站在床邊的蘇凌薇,和那個站在三丈之外、負手而立的神秘首領。
一場在無數雙眼睛監視下的、驚世駭俗的“開顱手術”,即將在這詭異而緊張的氣氛中,正式開始。
蘇凌薇拿起那把鋒利的小刀,在火上再次烤了烤,又用烈酒擦拭幹淨。
她的手,穩如磐石。
她的心,也在此刻徹底沉靜下來。
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被她摒棄在外。此刻,她的眼中,只有她的病人。
這一局,她賭贏了第一步。但她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她不僅要與魏延腦中的“瘀塊”搏鬥,更要與身後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