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院判，您可知……‘紅頂鶴’之毒，當如何解？”
一句輕飄飄的問話，如同一根無形的鋼針，瞬間刺破了耳房內死寂的氛圍。
正俯身準備搭脈的太醫院院判張道年，那只枯瘦如鷹爪般的手，驟然停在了距離蘇辰手腕不足半寸的空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張道年臉上的神情沒有太大變化，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但若是細看，便能發現他那雙渾濁的老眼中，瞳孔在聽聞“紅頂鶴”三字的瞬間，猛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那是一種混雜着震驚、疑惑，以及一絲深藏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的反應。
一旁的福安大總管，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雖然不懂醫理，更不知“紅頂鶴”爲何物，但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只看張院判這一個細微的停頓，他便立刻意識到，這個叫蘇辰的小太監，拋出了一個極其棘手，甚至可以說是要命的難題！
這不對勁。
一個即將被驗明正身、送上死路的階下囚，此刻不應該是痛哭流涕、搖尾乞憐嗎？爲何他還能如此鎮定自若地，問出這樣一個連太醫院院判都會爲之動容的問題？
福安心中警鈴大作，原本看死人般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如同一只發現獵物出現異常的獵鷹，開始重新審視眼前的蘇辰。
蘇辰沒有理會福安，他的目光，平靜而專注，始終鎖定在張道年的臉上。他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將自己所有的籌碼都押在了這一局，此刻，他正在等待荷官開牌。
他知道，張道年一定會知道“紅頂鶴”。這種記載於宮廷秘典中的奇毒，正是爲太醫院這種機構所準備的終極難題。
壓抑的沉默，在小小的耳房內蔓延。
終於，張道年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自己懸在半空的手。他沒有去看蘇辰的手腕，而是抬起眼皮，那雙渾濁的眼睛第一次正視着蘇辰，聲音沙啞地問道：“此等宮中禁物，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他的聲音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一股沉重的壓力。他沒有問“紅頂鶴”是什麼，這本身，就是一種默認。
蘇辰心中一定。
賭對了第一步。
他沒有直接回答張道年的問題，而是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輕輕嘆了口氣，反問道：“張院判，我只問您，此毒可有解法？或者說，中毒之人，臨終之前，可會受盡極大痛苦？”
這個問題，問得極爲巧妙。它避開了毒藥的來源，卻將話題引向了毒藥的後果，引向了“人命”，這恰恰是一個醫者最無法回避的核心。
張道年幹癟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紅頂鶴……無藥可解。此毒以數種至陽至剛之物煉制，入體之後，並不破壞髒器，而是……燃盡生機。中毒者初時毫無異狀，待到毒發，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會血脈逆行，七竅流血，在極度的亢奮與幻覺中，笑着死去。其狀……慘烈至極。”
他說完這番話，整個房間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福安聽得頭皮發麻，後背躥起一股涼氣。笑着死去，七竅流血？這是何等歹毒的毒藥！
蘇辰的心也沉了下去。他雖然從那枚耳墜的特殊構造中推斷出這是一種烈性毒藥，卻沒想到竟是如此霸道詭異！連太醫院院判都直言“無藥可解”，可見其恐怖。
這更堅定了他要將此事捅破天的決心！
“多謝院判大人解惑。”蘇辰對着張道年，竟是微微躬了躬身，隨即，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那麼，如果有人，意圖用此等無解之毒，謀害宮中貴人，此事……算不算大？”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張道年和福安的耳邊同時炸響！
謀害宮中貴人？！
張道年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瞬間血色盡失，變得慘白如紙。他猛地後退一步，指着蘇辰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你……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此等彌天大罪，是你一個小小內侍可以妄議的嗎？！”
他怕了。
他只是奉旨前來“診脈”，完成一個心照不宣的流程，卻萬萬沒想到，竟會卷入到一樁牽扯到“紅頂鶴”和“謀害貴人”的驚天陰謀之中！這潭水，太深了！深到足以將他這個太醫院院判都瞬間吞噬，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福安的反應更快！
在蘇辰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張笑眯眯的臉已經徹底沉了下來，眼神陰鷙得如同冬日的寒冰。他二話不說，猛地轉身，對着門外厲聲喝道：“來人！將此地嚴加看管！一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咱家要立刻面見陛下！”
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完全超出了他能處理的範疇。
蘇辰的目的，已經不是自證清白，也不是求饒活命。他這是要……掀桌子！他要用一個足以震動整個後宮乃至前朝的巨大陰謀，來換取自己活下去的資格！
“是！”門外的小太監領命而去。
福安深深地看了蘇辰一眼，那眼神復雜至極，有震驚，有忌憚，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躬身對張道年說道：“張院判，您先在此稍候，咱家去去就回。”
說完，他便腳步匆匆地朝着御書房正殿趕去，連頭也不回。
耳房內，再次只剩下蘇辰和張道年二人。
氣氛，比剛才更加凝重，也更加詭異。
張道年看着眼前這個看似瘦弱的小太監，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他行醫一生，侍奉過兩代帝王，見過的風浪不知凡幾，卻從未見過如此膽大包天、行事詭譎之人。
在被鎖入耳房、等待驗明正身、必死無疑的絕境之中，竟然還能反手拋出這樣一張足以將所有人都拖下水的王牌。
這不是求生，這是在用自己的命，和所有人的命，去賭一個天翻地覆！
“你……”張道年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幹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現在只想離這個是非旋渦遠遠的。
蘇辰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了張道年面前，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平靜地說道：“張院判，您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瘋子，一個麻煩？”
張道年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默認了。
蘇辰笑了笑，那笑容裏，帶着一絲看透世情的滄桑。
“院判大人，您錯了。”他搖了搖頭，“我不是麻煩，我是您，也是慧妃娘娘，乃至……是皇上，擺脫麻煩的唯一機會。”
“今日之事，您以爲，您奉旨前來，只是走個過場嗎？”蘇辰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誅心，“您以爲，我死了，一切就結束了嗎？不，那只是開始。我若因‘欺君之罪’而死，下一個要倒黴的，就是舉薦我、庇護我的慧妃娘娘。慧妃娘娘若是失勢，德妃娘娘和她背後的趙家，便會一家獨大。屆時，這宮裏，這朝堂，會變成什麼樣子，您比我更清楚。”
張道年渾身一震，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蘇辰的話，如同一把尖刀，精準地剖開了這盤棋局最血腥的內幕。
“而現在，”蘇辰的語氣中，帶着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我給了您一個選擇。一個將這件事，從我一個小小太監的‘欺君之罪’，轉變爲一樁關系到皇室安危的‘謀逆大案’的機會。院判大人，您是個聰明人，您說，在這兩件事之間，皇上……會更看重哪一件？”
張道年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他看着眼前的蘇辰，只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心機城府，深得可怕。他不僅僅是在自救，他是在布局！他在用自己的性命作爲棋子，撬動整個後宮的權力天平！
就在這時，門外再次傳來了腳步聲。
福安回來了。
他的臉色比去時更加凝重，甚至帶着一絲敬畏。他走到門口，沒有進來，只是對着裏面躬身道：“蘇辰，張院判，陛下有旨，傳二位……正殿覲見。”
他對蘇辰的稱呼，已經從帶着一絲輕蔑的“蘇辰”，變成了平等的，甚至略帶一絲恭敬的“蘇辰”。
蘇辰知道，自己賭贏了。
他成功地將皇帝的注意力，從自己的褲襠，轉移到了德妃的陰謀之上。
他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衣衫，對着依舊處於震驚中的張道年，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張院判，請吧。”
張道年深吸一口氣，用復雜的眼神看了蘇辰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這間決定了蘇辰命運的耳房。
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蘇辰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魚肉了。
他已經，擁有了坐上棋桌的資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