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身”二字,如同一道催命的符咒,在儲秀宮的上空盤旋。
院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落針可聞。所有宮女太監都屏住了呼吸,驚恐地看着院中那個單薄的身影。他們或許不明白其中真正的殺機,卻也知道,對於一個奴才而言,被當衆搜身,本身就是一種奇恥大辱。
慧妃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冰冷如霜。她鳳目微眯,一股迫人的威儀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直視着劉全:“劉總管,你確定要這麼做?”
劉全被慧妃的氣勢所懾,心中一虛,但一想到背後德妃的許諾和嚴令,他又強硬起來。他尖着嗓子,陰陽怪氣地說道:“慧妃娘娘,奴才也是按規矩辦事。宮中失竊,人贓並獲,自然要搜。若是在他身上搜不出來,奴才自會向您和這位小公公賠禮道歉。可若是搜出來了……哼哼,那便是人證物證俱在,誰也包庇不了!”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卻又暗藏機鋒,直接將了慧妃一軍。
你若阻攔,便是心裏有鬼,意圖包庇。
你若不攔,那蘇辰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儲秀宮便要背上一個“失察”之罪,甚至可能被牽連進“穢亂宮闈”的驚天大案之中!
秋月的臉色早已變得慘白,她焦急地看着慧妃,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蘇辰,手心裏滿是冷汗。
慧妃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她知道這是德妃的毒計,一環扣一環,就是要將她和蘇辰逼入絕境。她可以強行阻攔,但那樣一來,事情鬧到皇帝面前,德妃便可以反咬一口,說她慧妃恃寵而驕,包庇盜賊,藐視宮規。屆時,無論蘇辰有沒有偷東西,她都已落了下風。
好一個陽謀!
就在這劍拔弩張,所有人都以爲蘇辰在劫難逃之際,一直跪伏在地、身體抖如篩糠的蘇辰,卻忽然動了。
他沒有哭喊,沒有求饒,也沒有辯解。
他只是緩緩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直起了上身。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了之前的驚慌失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混雜着悲憤與決絕的平靜。
他的目光越過劉全,越過所有人,仿佛望向了遙遠的天際,望向了那座代表着至高皇權的太和殿。
“劉總管,”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顫抖的、被逼到絕境的沙啞,“奴才蘇辰,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奴才的命,是賤命,不值一提。德妃娘娘的鳳頭釵,是御賜之物,金貴無比。奴才的身子,是醃臢的身子,任誰都可以搜,都可以踐踏。”
他這番話,說得衆人一愣。劉全更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以爲他這是認命了。
然而,蘇辰的下一句話,卻讓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他緩緩地、用雙手從自己的衣襟內,捧出了那塊溫潤的麒麟玉佩。
“但是!”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慘烈,“奴才胸前這塊玉佩,是皇上親手所賜,是天恩,是聖眷!它代表的,是皇上的臉面,是天家的威儀!劉總管,您要搜奴才的身子,可以!但您要碰這塊玉佩,敢問……您配嗎?!”
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振聾發聵!
整個儲秀宮,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了蘇辰手中那塊玉佩上。那栩栩如生的麒麟,在陽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散發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無形威壓。
劉全臉上的得意之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疑不定的鐵青。
他身後的那幾名執役太監,更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中充滿了畏懼。
開玩笑!搜一個普通小太監的身子,和觸碰皇帝的貼身信物,那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是按規矩辦事,後者……是“大不敬”!是足以掉腦袋的罪過!
蘇辰沒有給他們任何思考的時間。他高舉着玉佩,一步步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的身形依舊單薄,但在這一刻,卻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着他,讓他顯得異常挺拔。
“劉總管,您是敬事房的總管,宮裏的規矩,您比誰都懂。”蘇辰的目光如電,直刺劉全,“皇上御賜之物,等同聖駕親臨!奴才蒙受天恩,日夜將此玉佩貼身佩戴,不敢有絲毫懈怠。您要搜奴才,便是要搜這塊玉佩!您是要告訴這宮裏所有的人,告訴天下所有的人,在您劉總管眼裏,德妃娘娘的一根釵子,比皇上的臉面,還要重要嗎?!”
這番誅心之言,如同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劉全的心口!
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別說他一個小小的副總管,就是德妃親至,也絕對戴不起!
蘇辰步步緊逼,他捧着玉佩,竟然主動朝着劉全走了過去。
“來啊!劉總管,您不是要搜嗎?您來搜!”他的眼中燃燒着瘋狂的火焰,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您今日若是不搜,便是心虛,是您夥同德妃宮裏的人,蓄意誣陷,構害儲秀宮!您若是搜了,便是藐視皇權,踐踏天威!奴才蘇辰爛命一條,死不足惜!能用這條賤命,來爲皇上驗一驗您劉總管的忠心,值了!”
他竟將玉佩,直接遞到了劉全的面前!
劉全嚇得魂飛魄散,如同觸電一般,猛地向後跳開,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你……你血口噴人!咱家……咱家沒有那個意思!”他指着蘇辰,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他怕了。
他徹底地怕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太監,竟然如此的瘋狂,如此的不要命!竟然敢用這種釜底抽薪、同歸於盡的法子,將一個簡單的“搜身”,直接上升到了“忠君”與“謀逆”的政治高度!
這已經不是一個圈套了,這是一個陽謀!一個讓他進退維谷、左右都是死的陽謀!
慧妃站在殿前,看着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美眸中異彩連連。她原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保下蘇辰。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蘇辰竟然憑借一己之力,用如此剛烈決絕的方式,硬生生地將這個死局,給盤活了!
她看着蘇辰那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種名爲“震撼”的情緒。
這個小太監,絕非池中之物!
此時,蘇辰見劉全已經徹底亂了方寸,他猛地轉身,朝着皇宮正殿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手中的玉佩,依舊高高舉過頭頂。
“奴才蘇辰,蒙受皇上天恩,卻遭奸人誣陷,百口莫辯!”他的聲音悲愴而高亢,傳遍了整個儲秀宮,甚至飄出了宮牆之外,“奴才不願聖物蒙羞,不願天威受辱!奴才懇請,前往幹清宮外,長跪不起,請皇上聖裁!請皇上親自來驗奴才的清白!若奴才身有寸物,確爲盜賊,奴才願受凌遲之刑,萬死不辭!若奴才身無長物,清白無辜,奴才也只求一死,以證忠心!”
說完,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額頭與青石板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
這一跪,這一叩,徹底擊潰了劉全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去幹清宮請聖裁?
開什麼玩笑!
這件事的本質,就是德妃設下的一個陰私圈套,根本經不起查!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全憑一張嘴。一旦鬧到皇帝面前,皇帝只需派人去湯泉宮稍一查問,謊言便會不攻自破!
到那時,他們所有人,從德妃到他劉全,再到那個告狀的宮女,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構陷皇子近臣”(在他們看來蘇辰已經是了)的罪名,足以讓他們萬劫不復!
“不……不必了!”劉全幾乎是尖叫出聲,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一把拉住還要磕頭的蘇辰,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蘇……蘇公公,誤會,都是誤會!是咱家……是咱家糊塗,聽信了小人的讒言!什麼鳳頭釵,許是德妃娘娘自己記錯了地方,不打緊,不打緊的!”
他身旁那個德妃宮裏的宮女,也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癱軟在地。
劉全轉過身,對着慧妃,深深地鞠了一躬,頭幾乎要埋到地上去。
“慧妃娘娘,今日之事,是奴才魯莽了,驚擾了娘娘聖安,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回去,一定徹查此事,給娘娘,給蘇公公一個交代!”
說完,他再也不敢停留片刻,也顧不上去扶那個癱倒的宮女,帶着手下的人,灰溜溜地、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開了儲秀宮。
一場足以致命的風波,就此煙消雲散。
直到劉全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儲秀宮內那根緊繃的弦,才終於鬆了下來。
蘇辰身體一晃,手中的玉佩險些脫手。剛才那一番看似剛烈決絕的表演,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心神和力氣。此刻危機解除,一股巨大的虛脫感瞬間席卷而來,他眼前一黑,幾乎就要栽倒在地。
一只溫潤柔軟的手,及時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是慧妃。
她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
“你沒事吧?”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
“奴才……沒事。”蘇辰穩住身形,將玉佩重新貼身收好,低聲道,“謝娘娘關心。”
慧妃沒有鬆開手,她扶着蘇辰,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許久,才緩緩開口。
“蘇辰,你今日,真是讓本宮……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