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得知宋璃順利制出了鬆煙墨,宋府上下自然人人歡喜。
又聽說宋珏此番鞍前馬後,不遺餘力,素日板着臉的宋父,看向這小兒子的目光中,總算也難得地帶上了幾分贊許。
“珏兒,你既主動開口,攬下了制墨的差事,便不可馬虎,必得善始善終。璃兒年幼,獨自打理墨坊,爲父本就放心不下,你這做四哥的,事事多盡心些,不過也不可荒廢了課業,可記着了?”
宋珏自是連連點頭,只有宋瑾,蹙起眉頭,神情難測。
用過了膳,她便差青薔,將宋珏喚到房中。
“阿姐!方才席間倉促,我不曾對阿姐提起,五妹妹這次所制的鬆煙墨,墨色十分雅致,阿姐定會喜歡!待來日墨成,阿珏親自挑選最好的一方,贈與阿姐!”
宋珏興沖沖地,卻不想宋瑾臉色一沉,臉上再無半分笑意。
“珏弟!你真真是將阿姐的叮囑,全然當做了耳旁風!”
“你雖尚年幼,但科舉一途,寒窗十年,絕非一日之功,像你這般日日只是同宋璃胡鬧,阿姐如何能指望你一舉奪魁,光耀門楣?”
她滿臉痛心疾首,宋珏卻有些不以爲然。
經此制墨一事,他處處親力親爲,愈發對宋璃佩服得五體投地,低聲道:“阿姐......你也知道,阿珏不如大哥聰慧,難成大器,我若能在墨坊助五妹妹一臂之力,也算是爲宋府分憂了......”
宋瑾看不得他這副不思進取的模樣,怒容更盛,厲聲道:“青薔!去將我那方硯拿來,給四公子過目!”
宋珏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宋瑾提起一支兼毫,蘸滿池中墨,寫下幾行簪花小楷。
“珏弟,你以爲,這墨跡,比起阿璃的桐煙墨如何?”
宋珏本就於筆墨之事,不甚精通,何況眼下並無桐煙墨參照,他皺緊了眉頭,看了又看,終於老老實實地開口道:“阿姐,我實在分不出高下......只是覺得,這墨色亦是黑亮深沉,比起我尋常所用,高明許多。”
宋瑾點頭,這才放下筆,苦口婆心道:“珏弟,你可知此墨便是章氏仿制的桐煙墨?阿姐也是愛墨懂墨之人,觀此墨,藥香四溢,清冽撲鼻,墨色渾厚濃烈,不在阿璃之下。”
“寸金坊那桐煙墨,不過是一時稀奇,投機取巧罷了,縱有風頭,卻如何能成長久之計?豈可同章氏百年基業抗衡?你着實不該將精力悉數投入墨坊去,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致仕,才是你的出頭之道。”
宋瑾還在好言相勸,宋珏卻已然急了,顧不得許多,急匆匆端起硯台便走。
“阿姐,阿璃當日明明說,章氏偷不去桐煙墨的核心技藝,所做之墨,決計無法與寸金坊媲美,可如今看這仿制墨,亦非凡品......不行,我得先將此事告知阿璃,早做應對!”
他不顧宋瑾阻攔,風風火火地將宋瑾所購的章氏墨擺在宋璃面前。
“阿璃,這可如何是好!”
宋珩聞訊,亦親自以桐煙墨和章氏墨,各寫大楷一幅,相較之下,桐煙墨色暖黑,光澤溫潤,章氏墨烏黑透亮,觸紙不暈,雖確有不同,但一時間,竟難分高下。
孟氏忍不住嘆道:“章氏百年墨坊,果然名不虛傳,僅僅只憑那蔡婆子匆匆一瞥,便竟能將仿制墨做至如此地步!”
宋父端詳着那兩幅字,沉吟不語,若有所思。
宋琅則勸道:“吃一塹長一智,桐煙墨雖被偷學了去,但幸好阿璃及時制出了鬆煙墨,此番小心提防,總算也能扳回一城。”
衆人憂心忡忡,反倒是宋璃,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她舉起石硯,迎光看向章氏墨,只見那墨汁中,泛着紫玉柔光,登時便明白了個中緣由。
“以生漆入墨,這章掌櫃也算心思巧妙。”
大啓朝制墨,多取自炭黑,煙質粗糙,成墨色澤淺薄,遠不若桐煙墨層次豐富,細膩流暢。
章氏的仿制墨,雖同樣取材於桐木,但煉煙不得其法,且未經陳制,墨色自然難以媲美寸金坊。
章掌櫃想來自知遜色,爲着提升墨色的黑度,索性加入生漆,那黑中泛紫的暗光,便是最好的證明。
“用墨本無高下之分,鬆煙雄渾,油煙靈動,漆煙貴氣,各有所長。章掌櫃若是潛心鑽究,這桐木漆煙墨,確可與桐煙墨分庭抗禮。只可惜,他急功近利,仿制墨只得皮毛。”
細細端詳良久的宋父,亦開口道:“阿璃所說不錯,章氏墨雖濃重,細細觀之,卻有浮躁之感,墨色跳脫,全無半分古拙之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縱然一時魚目混珠,但只要真心愛墨之人,必能看出其中的不妥。”
宋璃笑道:“父親果然眼光老辣!制墨時,采煙不同,所用膠法亦天差地別。鬆煙粗獷,因此多用鹿角膠,有防裂之效。桐煙細膩,用牛皮膠,增強光澤,而漆煙濃重,必要用陳膠,方可祛除燥性。”
“章掌櫃操之過急,等不得時光陳腐,所制的墨,便也耐不住細細斟酌。”
宋父贊許地點了點頭,又看向宋珩與宋珏,沉聲道:“你兄弟二人,學藝不精,還需在和筆墨功夫上,多多鑽究才是。”
宋珩自是面露羞愧之色,宋珏卻喜出望外,忙追問道:“阿璃,你既知道這生漆入墨的法門,又將工藝說得頭頭是道,不如咱們即刻便做一方貨真價實的桐木漆煙墨,叫那章掌櫃和世人,都好好開開眼界?”
宋璃卻搖了搖頭。
“生漆取自漆樹,以長安產量最多,荊楚之地次之。與我江南,相距甚遠,若要大費周章地進貨,勞民傷財。”
“且生漆微毒,十之九人,觸之輕則遍體生紅疹,瘙癢難耐,重則皰疹潰爛,痛楚難當。貿然取用煉煙,只怕墨坊夥計們傷身。制漆煙墨之事,還得從長計議。”
她將生漆過敏的症狀,大略說了,宋珏這才消了同章掌櫃一較高下的念頭。
“章氏爲着這仿制墨,全然不顧夥計們的性命安危,只怕早晚要生出禍端來。”
他面露忿忿之色,卻又忽而挑眉奇道:“阿璃,你方才說這生漆難得,章氏不過一家小小墨坊,短短數日之內,他又是從何處得來如此多的生漆制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