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頭毒辣,苞谷葉子刮在臉上生疼。

宋和平手裏的鋤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刨着地,壟溝歪歪扭扭,雜草也沒除幹淨。

汗珠子順着他黝黑的脖頸往下淌,但他心裏卻像揣了塊冰,激不起半點幹活的熱乎勁兒。

前世累死累活,像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圖啥?圖爹娘一句誇?圖二弟那點虛情假意的大哥辛苦?圖侄子們將來給他養老送終?結果呢?油盡燈枯,癱在破炕上等死的時候,爹娘在哪兒?二弟在哪兒?那幾個他當親兒子疼的侄子又在哪兒?只有他那些沒怎麼管過的、面黃肌瘦的女兒們,哭得跟淚人似的……

“宋和平!” 趙大川的吼聲又在田埂上炸響,“你那片地是留着養蛐蛐呢?看看你幹的活!糊弄誰呢?再這麼下去,你這點工分,年底連口糧都換不回來!”

宋和平停下動作,拄着鋤頭,抹了把汗,臉上帶着點木然的疲憊:“天天不給吃飽飯,實在沒力氣。” 他說的是實話,家裏的飯,一天比一天稀,劉氏和王翠花指桑罵槐摔摔打打,他也沒胃口。

更重要的是,心氣兒沒了。

以前拼命幹,是想多掙點,讓爹娘高看一眼,讓二弟一家過好點,指望侄子們……現在?呵。

“沒吃飽?” 趙大川氣笑了,“誰家吃飽了?都像你這樣磨洋工,喝西北風去吧!”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宋和平低下頭,看着腳下幹裂的黃土。

工分換不回口糧?那就不換了吧,反正做的再多也到不了他們一家嘴裏,都便宜了老二老三一家,幹脆都餓着。

反正……他直起腰,抬頭看了看日頭,還老高呢。

他慢吞吞地扛起鋤頭,轉身就往地頭走。

“哎!和平!你幹啥去?還沒到點呢!” 旁邊有社員喊。

“累了,回家歇會兒。” 宋和平悶悶地回了一句,腳步不停。

身後傳來幾聲嗤笑和議論,他全當沒聽見。

歇會兒?回去聽老娘和二弟媳摔盆砸碗罵街?但他更不想待在這日頭底下,爲這個早就爛透了心的家流汗賣命。

英英昨天讓他撈魚蝦……他得去河邊看看。

河水清涼。

宋和平卷起褲腿,站在淺水裏,手裏拿着個簡陋的破簍子,漫不經心地在水草裏扒拉着。

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分家這個念頭像河底的水草,纏得他透不過氣。

他也想分!做夢都想帶着英英和七個丫頭離那一家子遠遠的!可怎麼分?爹娘死攥着不分,不就是怕他這頭“牛”跑了,沒人給二房三房拉犁嗎?還有英英……她現在看他的眼神,比看陌生人還冷。

他提分家?她信嗎?沒準還以爲他憋着什麼壞。

簍子裏撲騰幾下,撈上來幾條手指長的小魚和幾只小蝦米,還不夠塞牙縫的。

他拎起來看了看,嘆口氣。

這點東西,給幾個丫頭塞牙縫都不夠。

英英說要給孩子補補……他這當爹的,真沒用。

晚飯桌上,氣氛比冰窖還冷。

一盆照得見人影的苞谷糊糊,幾個硬邦邦的雜糧窩頭。

劉氏的臉拉得老長。

宋和平把自己分到的那一小碗糊糊推到秀琴面前,又把窩頭掰開,分給眼巴巴看着的幾個女兒。

他自己只留了一小半窩頭,就着鹹菜疙瘩啃。

“喲,大哥,現在知道當好爹了?” 王翠花陰陽怪氣地開口,眼睛像刀子一樣刮過那幾個埋頭喝糊糊的小丫頭,“有那閒心,不如想想怎麼多掙點工分!別到時候全家跟着你餓肚子!看看你撈的那點東西,喂貓呢?” 她故意把自己兒子宋國俊碗裏的糊糊盛得滿滿的。

劉氏立刻接腔,把筷子敲得震天響:“就是!窩囊廢!地裏活幹不好,還有臉把口糧分給一群賠錢貨!老大,你眼裏還有沒有這個家?還有沒有你爹娘?你再這麼下去,我們老兩口,還有你二弟三弟一家子,都得被你拖累死!”

宋老頭悶頭喝着糊糊,沒說話,但眉頭擰成了疙瘩,顯然也憋着火。

宋和平慢慢咽下嘴裏的窩頭,抬起頭,眼神直直地看着劉氏,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悶悶的,卻像石頭一樣砸下來:

“娘,您說拖累,這些年我幹的不夠多嗎?爲什麼我只是身體不舒服做不動活少幹點就值當你們這麼罵我?”

“我幹得少,工分少,分糧就少,我知道。”“可工分是隊裏按幹活多少記的,公平。”

“我掙的少,分的就少,天經地義,我那份口糧, 他指了指秀琴她們,給我閨女吃了,也是天經地義,我是她們爹。”

“至於拖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翠花碗裏滿滿的糊糊,又看看二弟宋建業和三弟宋建林碗裏的份量,最後回到劉氏臉上,語氣帶着一種近乎執拗的講道理,“二弟吃公家糧,有工資,三弟兩口子年輕力壯,掙的工分也不少。國俊、家俊他們也都半大小子了怎麼也不見去地裏搭把手,他們誰吃的少呢?咱家……好像就我一個拖後腿的?”

這話一出,飯桌上瞬間死寂!

王翠花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宋建業端碗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鐵青。

宋建林和李招娣也愣住了,沒想到一向悶葫蘆的大哥會說出這種大實話。

劉氏更是氣得渾身哆嗦,指着宋和平:“你……你……反了!你個不孝子!你……”

宋和平像是沒看見他們的反應,又低下頭,拿起那小半塊窩頭,繼續啃,悶聲補了一句,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

“自從那天暈過去後我身子骨就不行了,幹不動了,再逼,也逼不出多少工分了。”

“掙多少,吃多少。拖累不了誰。”

“真怕拖累,” 他頓了頓,聲音更悶,“那就……分家唄。各過各的,誰也別拖累誰。”

“分家?!” 這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飯桌上炸開!

“放屁!” 劉氏第一個尖叫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想分家?門都沒有!老娘還沒死呢!你想甩開爹娘自己過好日子?沒門!”

王翠花也急了,尖聲道:“分家?大哥你想得到美!爹娘還在,分什麼家!大哥,你是不是就想着分家,好躲清閒?沒門兒!爹娘養老怎麼辦?你想當不孝子?!”

宋建業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推了推眼鏡,聲音帶着壓抑的怒氣語氣溫和道:“大哥,你這話過了,一家人說什麼拖累不拖累,分家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嗎?讓外人聽了笑話!” 他心裏清楚,真分了家,誰來供他兒子讀書?誰來填補他家用度?現在宋和平雖然掙得少了,但蚊子腿也是肉!

“又不是我先說拖累的,再說了剛才我說笑呢,我怎麼舍得爹娘呢”宋和平呵呵一笑。

分家!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像野草一樣瘋長。

但他知道,指望爹娘和弟弟們良心發現同意分家?那是做夢!他們巴不得把他榨幹最後一滴血,給二房那幾個金疙瘩鋪路。

不能硬碰硬,得讓他們覺得大房是累贅,是負擔,是迫不及待要甩掉的包袱!特別是他宋和平!

一個有些冒險,卻可能是唯一辦法的念頭,在他麻木的腦子裏成形。

如果他出了意外?一場足夠讓他在一段時間內喪失勞動力,成爲家裏真正的拖累。

讓那些白眼狼看看,他這頭“老黃牛”廢了,不僅不能拉車,還得吃家裏的糧,占家裏的地方!

機會很快來了。

隊裏派工去鎮上糧庫扛麻袋,掙高工分。

這活又累又危險,平時都是壯勞力搶着去。

宋和平報了名。

糧庫高大的倉房裏,空氣悶熱,粉塵彌漫。

沉重的麻袋壓得人直不起腰。

宋和平咬着牙,扛起一個百十斤的麻袋,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在狹窄的跳板上。

前世累垮的身體,似乎真的經不起折騰了。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旁邊一輛堆滿麻袋、由兩個年輕社員推着的板車正搖搖晃晃地經過跳板下方。

就是現在!

宋和平腳下一個不穩,身體猛地向旁邊一歪,嘴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啊!” 他整個人連同肩上的麻袋,朝着那輛板車的方向失控地栽了下去!

“小心!” 旁邊有人驚呼。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宋和平感覺自己的右小腿外側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沉重的車輪狠狠碾過!緊接着是身體砸在堅硬地面上的悶響和麻袋落地的聲音。

“和平!宋和平!” 混亂的呼喊聲響起。

宋和平蜷縮在地上,抱着右腿,臉色慘白,額頭瞬間冒出豆大的冷汗,痛苦地呻吟着,不是裝的。

那一下撞得很實,痛感鑽心!他真沒想到會這麼疼!

“腿!他的腿!” 有人指着他的右小腿。只見褲腿被刮破流出鮮.血,小腿外側一片青紫,迅速腫脹起來,甚至能看到一點不自然的彎曲角度。

“快!送公社衛生所!” 糧庫的負責人也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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