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裏擠滿了人。
大隊長宋國濤沉着臉坐在主位,旁邊是幾位被請來的族裏老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宋老頭和劉氏坐在下首,宋建業、王翠花、宋建林、李招娣分坐兩邊,神情各異。
院子裏、門口,擠滿了聞訊趕來看熱鬧的村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焦點是西屋門口。
宋和平右腿打着簡陋的夾板,臉色灰敗,被兩個平時還算相熟的社員攙扶着,艱難地挪到堂屋門口,坐在一張破舊的條凳上。
每挪一步,他都疼得齜牙咧嘴,額上冒出冷汗,卻咬着牙沒叫出聲。
張英英抱着小七,帶着六個枯瘦、穿着破爛補丁衣服的女兒,像一串受驚的小鵪鶉,默默地站在宋和平身後。
秀琴緊緊攥着娘的衣角,低着頭。
最小的秀詞懵懂地看着滿院子的人,嚇得往姐姐身後縮。
宋國濤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宣布分家開始。
“爹!娘!” 宋和平突然開口了,聲音嘶啞,帶着一種悲愴和不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抬起頭,眼睛通紅,不是裝的,是腿疼和心寒交織的真實反應,“兒子不孝……腿摔斷了,幹不了活,成了家裏的拖累……” 他聲音哽咽,帶着哭腔,用力捶了一下自己那條傷腿,疼得渾身一哆嗦,“兒子沒用!對不起爹娘!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這突如其來的哭訴,讓堂屋裏的人都愣住了。
宋老栓和劉氏臉色難看至極。
宋建業眉頭緊鎖。
院子裏的議論聲更大了:
“唉,和平也是可憐,累死累活多少年,說廢就廢了……”
“看看那幾個丫頭,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老宋家這是真要把大房掃地出門啊?”
宋和平像是沒聽見議論,繼續賣慘,他指着身後一排女兒,聲音悲憤又無力:
“可……可我這一大家子人,咋辦啊?”
“英英剛生完,身子虛。七個丫頭,最大的秀琴才九歲!都張着嘴等飯吃啊!”
“以前……以前我還能掙工分,貼補家裏。現在……現在……” 他痛苦地抱住頭,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壓抑的嗚咽,“我成了廢人!啥也幹不了了!還得拖累爹娘,拖累二弟三弟……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啊!” 最後一句,帶着絕望的嘶喊,聽得人心裏發酸。
張英英適時地低下頭,用粗糙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雖然沒有哭出聲,但那無聲的眼淚和懷裏小貓一樣哼唧的嬰兒,比任何哭嚎都更有沖擊力。
幾個小的女兒被爹的哭聲嚇到,也跟着小聲抽泣起來,秀棋更是怯生生地拽着張英英的衣角,小聲說:“娘……餓……”
這場景,活脫脫一幅被逼到絕境的孤兒寡母外加一個殘廢男人的淒慘畫卷!
圍觀的村民徹底炸了鍋:
“我的老天!聽聽!聽聽!和平以前可是隊裏最能幹的!養活一大家子,現在廢了就被嫌棄了?”
“七個丫頭怎麼了?那也是親骨肉啊!看餓的像細麻杆似的!”
“宋老師!你是體面人!你大哥都這樣了,你們真忍心不管?”
“劉嬸!和平可是你親兒子!打斷骨頭連着筋啊!”
宋建業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最在乎的就是名聲和體面!村民這些指指點點和質疑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他感覺自己的老師光環正在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刻薄寡恩的標籤!
“大哥!你……你別這樣!” 宋建業急忙站起身,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試圖挽回局面,“家裏……家裏怎麼會不管你呢?分家……分家也是爲了大家好,各過各的,清靜些……”
“清靜?!” 宋和平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着宋建業,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控訴,“二弟!你說清靜?是嫌我這個廢人,嫌你嫂子侄女們吵着你們了?拖累你們了?” 他用力拍着自己那條傷腿,“是!我現在是廢了!可我以前呢?我起早貪黑,掙的工分哪次不是家裏最多的?我省下口糧,讓國俊、家俊他們吃飽穿暖去讀書!我累得像條狗,供你宋建業在鎮上當體面老師!現在……現在我腿斷了,你們就嫌我吵?嫌我拖累了?”
這一連串的質問,句句都是實打實的大實話!像耳光一樣扇在宋建業和王翠花臉上!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充滿了鄙夷。
宋建業被噎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王翠花想反駁,卻被村民鄙夷的目光刺得不敢開口。
宋國濤看不下去了,重重咳了一聲:“行了!都少說兩句!分家就分家,按規矩來!老宋叔,劉嬸,和平現在這樣,家裏該分的東西,不能少了他的!”
宋老頭臉色鐵青,劉氏更是跳了起來:“分什麼分?家裏哪還有東西?!糧食就那麼點!錢也沒幾個!房子?房子是祖產!老大家的生了七個賠錢貨,一個帶把的都沒有!憑什麼分房子?沒把他們趕出去睡大街就不錯了!”
這話簡直愚昧到了極點!連請來的族老都聽不下去了,紛紛皺眉。
“娘!” 宋和平像是被徹底擊垮了,痛苦地閉上眼,眼淚順着黝黑粗糙的臉頰滾落下來,“您……您真這麼絕情?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不給我們娘幾個?讓我們帶着斷腿和吃奶的孩子……去睡大街?我是您親生的孩子嗎?”
張英英抱着孩子,身體微微顫抖,眼淚無聲地流得更凶了。
幾個女兒嚇得抱在一起哭。
院子裏群情激憤: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七個丫頭就不是人了?!”
“宋老師!你就看着你娘這麼作賤你大哥?!”
“大隊長!您可得主持公道啊!”
宋老頭感覺自己的臉皮被徹底撕下來踩在了地上!他再也顧不得許多,猛地一拍桌子,對着劉氏吼道:“你少說兩句!” 他深吸一口氣,轉向宋國濤和族老,不自然的笑了笑:
“大隊長,各位叔伯,劉氏是氣糊塗了。房子……祖產確實不好分。這樣,” 他飛快地盤算着,只想盡快結束這場讓他顏面掃地的鬧劇,“靠坡地上那三畝薄田,分給老大。另外……家裏還有……還有五十塊錢,也分給老大,算是一點心意,給他養傷。糧食……現在青黃不接,家裏也不多,先分給老大一百斤粗糧應應急。”
五十塊!三畝薄田!一百斤粗糧!這就是打發叫花子!而且沒住處!
現在的土地都歸集體,那坡地上的是宋和平自己一鍬一鍬挖出來試着種糧卻根本種不出糧食的貧瘠地,集體都不願意要,現在又被宋老頭當做分家的資產給他。
宋和平低着頭,肩膀還在抖動,像是絕望到了極點,不再爭辯。
張英英也停止了哭泣,只是抱着孩子,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
宋國濤和族老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滿,但也知道這已經是宋老頭在壓力下能給出的極限了,再逼,劉氏可能又要鬧了。
宋國濤嘆了口氣:“行吧。和平,英英,你們看……”
宋和平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眼神灰敗,他看着宋老栓和劉氏,又看看宋建業和王翠花,最後目光掃過院子裏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沙啞得厲害:
“分家……也好。”
“爹,娘,兒子不孝,以後……不能伺候您二老了。”
“二弟,三弟……以後爹娘,就靠你們了。”
“三畝地……一百斤糧……五十塊錢……” 他喃喃地重復着,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我們……這就收拾東西走。”
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卻因爲腿傷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旁邊的社員連忙扶住。
張英英默默地走上前,一只手抱着小七,另一只手費力地攙住宋和平的胳膊。
秀琴也趕緊扶住爹的另一邊。
母女倆一左一右,支撐着那個瘸了腿的男人。
後面跟着五個枯瘦、還在抽泣的小丫頭。
一家九口,瘸的瘸,小的小,相互攙扶着,帶着那點可憐的家當,在滿院子村民復雜的目光中——有同情,有鄙夷,有嘆息,也有冷漠——一步一挪,艱難地、沉默地走出了老宋家那扇破敗的院門。
身後,是劉氏壓抑不住的、不知是憤怒還是解脫的哭嚎,是王翠花明顯鬆了口氣的低語,是宋建業鐵青着臉、強裝鎮定的尷尬,還有村民更加響亮的議論:
“嘖嘖,真狠心啊……”
“那三畝地是坡地,之前不是沒種出糧食?不屬於集體的地吧?”
“五十塊錢夠幹啥?買藥都不夠吧?”
“七個孩子呢!以後可咋活……”
“老宋家……唉……”
宋建業聽着這些議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知道,今天這場分家,他宋建業體面老師的臉面,算是徹底栽進泥裏了。
他看着大房那淒慘離去的背影,心裏沒有半分愧疚,只有煩躁和一絲被逼就範的厭惡。
分家,成了。
大房被徹底掃地出門,只帶着象征性的、近乎羞辱的一點東西。
而老宋家刻薄寡恩的名聲,也隨着這場鬧劇,在河灣村徹底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