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月裏的風還帶着凜冽的寒意,藥館後院的薄荷根卻已悄悄泛出綠意。阿芷蹲在藥圃邊,用竹耙子撥開覆在根上的稻草,指尖觸到溫潤的泥土時,忽然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喧譁。

“阿芷姑娘!沈大夫呢?”是李家莊的大牛,嗓門亮得像敲銅鑼。阿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剛走到月亮門邊,就見大牛扛着半袋小米站在院裏,身後跟着個梳雙丫髻的姑娘,手裏捧着個紅布包,臉漲得通紅。

“沈先生在診室給人看診呢。”阿芷笑着迎上去,“這麼冷的天,怎麼跑來了?”

“這不是快到好日子了嘛,我爹讓我送點新米過來。”大牛把米袋往地上一放,粗聲粗氣地推了推身邊的姑娘,“這是我妹子,叫二丫,說要給阿芷姑娘送樣東西。”

二丫把紅布包往前遞了遞,聲音細若蚊吟:“俺、俺繡的帕子,給、給你添喜。”布包裏露出的帕角繡着對鴛鴦,針腳雖不算精細,卻透着股憨直的熱乎勁兒。

阿芷的心像被溫水泡過,軟乎乎的。自去年冬天沈硯之向爹求親後,街坊鄰裏就沒斷過送來的心意——張嬸給她縫了雙繡着並蒂蓮的鞋墊,王大爺送來兩壇自釀的米酒,連巡捕房的王統領都托人捎來塊上好的紅綢,說是“給沈老弟添點喜氣”。

“替我謝謝伯父和二丫妹妹。”阿芷接過帕子,往二丫手裏塞了包剛配好的潤喉糖,“這是治嗓子的,冬天天幹,含着舒服。”

大牛嘿嘿笑着撓撓頭:“俺爹說了,到時候俺們全村都來喝喜酒,沈大夫可別嫌人多啊。”

“不嫌,不嫌。”阿芷笑得眼角彎成了月牙,“就怕招待不周呢。”

正說着,沈硯之從診室走出來,白大褂的袖口沾着點藥汁。他剛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眉宇間還帶着倦意,見了大牛卻立刻揚起笑意:“來得正好,我正想托人去李家莊問問,孩子們的凍瘡都好利索了嗎?”

“早好啦!”大牛嗓門更亮了,“多虧了沈大夫的藥膏,今年冬天村裏沒一個孩子凍裂手的。俺爹說,等開春就把地裏的新苗送來,給藥圃添點活氣。”

沈硯之笑着應下,目光轉向阿芷時,眼裏的笑意添了層溫軟。他自然瞧見了她手裏的紅帕子,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先進屋暖暖,我讓阿芷給你們燒點姜茶。”

送走大牛兄妹,阿芷收拾着診室裏的藥碗,忽然發現沈硯之跟了進來。他倚在門框上,看着她的眼神像曬過的棉絮,暖得讓人發困。“剛才二丫說的喜酒,”他慢悠悠地開口,“你想辦得熱鬧些,還是簡單些?”

“都聽你的。”阿芷低頭擦着藥杵,耳尖卻悄悄紅了。其實她夜裏偷偷想過,不用請太多人,就爹、小石頭,再加上趙家老爺子他們幾個親近的,在藥館的院子裏擺上兩桌,借着藥香喝杯喜酒,就很好。

“我想在濟世堂辦。”沈硯之忽然說,“那裏有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門板,有你掉過眼淚的藥碾子,還有……”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有我們一起熬過去的那些日子。”

阿芷的心猛地一顫,手裏的布巾差點掉在地上。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渾身是傷地倒在濟世堂門口,她舉着油燈照見他蒼白的臉;想起他教她認藥時,指尖不經意劃過她手背的溫度;想起天花疫情最嚴重時,他握着她的手說“別怕,有我”……那些藏在藥香裏的時光,原來他都記得。

“好。”她抬起頭,撞進他含笑的眼眸,“就去濟世堂。”

接下來的日子,藥館和濟世堂兩頭跑,倒比平時看診還忙。沈硯之請了木匠來,把濟世堂的門板重新刷了漆,又在院子裏搭了個葡萄架,說是“秋天能給阿芷遮涼”。阿芷則跟着爹學做喜糕,糯米粉沾了滿手,蒸出來的糕卻總帶着點焦糊味。

“傻丫頭,火要燒得勻才行。”阿芷爹用竹片刮着鍋底的焦痕,眼裏的笑意卻藏不住,“想當年我跟你娘成親,她蒸的糕比你這個還黑呢。”

阿芷抿着嘴笑,心裏卻像揣了塊熱年糕。她知道爹嘴上不說,心裏早就認了沈硯之這個女婿。上次沈硯之把沈家剩下的田產都捐給善堂時,爹蹲在門檻上抽了袋煙,只說了句“這小子,靠譜”。

這天傍晚,兩人正往濟世堂搬新做的木桌,卻見趙府的管家急匆匆跑來,手裏還攥着封信。“沈大夫,阿芷姑娘,”管家跑得氣喘籲籲,“老爺讓我送封信,說是……跟婚事有關。”

沈硯之拆開信封,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阿芷湊過去看,只見信紙是上好的灑金箋,字跡卻歪歪扭扭,像是被人強迫寫的——竟是沈府的老太太,說她病重垂危,唯一的心願就是親眼看着沈硯之成親,讓他務必帶着新娘子回沈府拜堂。

“她又想耍什麼花樣?”阿芷心裏冒起股寒氣。自上次沈硯之從沈府取回爹娘的牌位後,老太太就再沒露面,怎麼偏偏在這時候來信?

沈硯之捏着信紙的手指泛白,指節微微發顫。他望着遠處沈府的方向,夕陽正給那座深宅大院鍍上層金邊,卻照不透裏面的陰翳。“她畢竟是我奶奶。”他低聲說,聲音裏帶着種阿芷聽不懂的復雜情緒。

“可她……”阿芷還想說什麼,卻被沈硯之按住了手。他的掌心微涼,帶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他看着她,眼神堅定,“但她信裏說的是真是假,總得去看看。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第二天一早,兩人就往沈府去。馬車駛過熟悉的街巷,阿芷掀開簾子,看見沈府的朱漆大門緊閉着,門環上的銅綠又厚了些,像塊捂不熱的冰。

開門的還是那個老管家,見了沈硯之,臉上堆着刻意的笑,眼神卻躲躲閃閃:“少爺,您可來了,老太太等您好久了。”

進了內院,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老太太躺在榻上,蓋着厚厚的錦被,臉色蠟黃,呼吸微弱,看着確實病得不輕。見到沈硯之,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掙扎着要坐起來:“硯兒……我的乖孫……”

“您身子不適,躺着吧。”沈硯之站在榻前,語氣平淡,聽不出親疏。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阿芷身上,上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嘆了口氣:“是個好姑娘,瞧着就本分。”她拉過沈硯之的手,又把阿芷的手放上去,讓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奶奶知道以前對不住你,可沈家不能斷了根啊。這拜堂的規矩,總得走一走,不然九泉之下,我沒法跟你爹娘交代。”

阿芷的手被她握得生疼,心裏卻疑竇叢生。老太太的眼神雖然渾濁,說話卻條理清晰,哪像個病重垂危的人?

“拜堂可以。”沈硯之忽然開口,反手緊緊握住阿芷的手,“但得按我的規矩來——不用三媒六聘,不穿鳳冠霞帔,就在濟世堂,對着我爹娘的牌位磕三個頭,就算禮成。”

老太太的臉色僵了僵,隨即又堆起笑:“都聽你的,都聽你的……只要你們好好的,奶奶就放心了。”她咳嗽了兩聲,對老管家說,“快去把我備好的賀禮拿來,給……給阿芷姑娘。”

老管家應聲而去,很快捧着個紅木匣子回來。打開一看,裏面竟是支赤金點翠的鳳釵,釵頭鑲着顆鴿血紅的寶石,在昏暗的屋裏閃着刺眼的光。

“這是當年我嫁進沈家時,我婆婆給的,現在傳給你。”老太太的眼神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期盼,“沈家的東西,總該留在沈家人手裏。”

阿芷看着那支鳳釵,忽然想起沈硯之送她的那支銀簪——簪頭刻着片小小的薄荷,樸素得像株野草,卻比這赤金寶石更讓她心安。她輕輕搖了搖頭:“多謝老太太好意,只是我平日裏要抓藥、診脈,戴這個不方便。”

沈硯之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對老太太說:“阿芷說得是,她不喜歡這些。您的心意我們領了,賀禮就不必了。”

老太太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裏的渾濁散去,露出點尖刻的光:“怎麼?嫌我這老婆子的東西寒酸?還是覺得,進了沈家的門,還配不上這支釵?”

“我們從沒想過要進沈家的門。”沈硯之的聲音冷了下來,“當年我爹娘被害,您明哲保身;我被流放,您視若無睹。如今您想起還有個孫子,想起沈家的規矩了?晚了。”他拉起阿芷的手,“我們走。”

“站住!”老太太猛地坐起來,哪裏還有半分病容?“沈硯之!你真要爲了這個丫頭,毀了沈家的根嗎?我已經讓人去請了族老,今天這堂,你們不拜也得拜!”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幾個穿着長衫的老者簇擁着走進來,個個面色嚴肅。爲首的是個白胡子老頭,拄着根龍頭拐杖,看沈硯之的眼神帶着訓斥:“硯之,你太不懂事了!老太太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就這麼氣她?”

“含辛茹苦?”沈硯之冷笑一聲,“當年二房的人闖進我爹娘臥房時,她就站在廊下,手裏攥着佛珠,一聲沒吭。這也叫含辛茹苦?”

白胡子老頭噎了一下,隨即又道:“那也是爲了保全沈家!你爹娘死了,你再出事,沈家就真完了!”

“所以就要眼睜睜看着凶手逍遙法外?就要讓我爹娘死不瞑目?”沈硯之的聲音陡然拔高,眼裏的寒意像淬了冰,“你們要的不是沈家的根,是沈家的家產,是那點可笑的臉面!”

他從懷裏掏出爹娘的牌位,緊緊抱在懷裏:“我爹娘的牌位,我已經請回了濟世堂。從今往後,我沈硯之的家,就在那裏。至於沈家……”他看了眼臉色鐵青的老太太,“你們愛給誰給誰,與我無關。”

說罷,他拉着阿芷就往外走。那些族老想攔,卻被沈硯之眼裏的決絕嚇得後退半步。走到門口時,阿芷回頭望了一眼,只見老太太癱坐在榻上,手裏的鳳釵掉在地上,摔斷了釵尖,像只折了翅膀的鳥。

馬車駛離沈府時,阿芷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沈硯之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熨帖着她的慌亂:“別怕。”

“我不怕。”阿芷搖搖頭,看着他懷裏的牌位,忽然覺得無比踏實,“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裏都不怕。”

回到濟世堂,夕陽正斜斜地照在門板上,新刷的漆泛着溫潤的光。阿芷爹正帶着小石頭在院子裏掛紅綢,小石頭踮着腳夠葡萄架,手裏的紅綢飄呀飄的,像只紅蝴蝶。

“回來啦?”阿芷爹抬頭笑了笑,“我讓王大爺殺了頭豬,明天保準夠吃。”

沈硯之把爹娘的牌位放在堂屋的供桌上,點了三炷香。青煙嫋嫋升起,他對着牌位深深鞠了一躬:“爹,娘,兒子不孝,現在才帶媳婦來見你們。她叫阿芷,是個好姑娘,以後我們會好好的,不讓你們擔心。”

阿芷跟着鞠了躬,心裏忽然酸酸的。她仿佛能看見沈硯之小時候,他爹娘摸着他的頭教他認藥的樣子,看見他們在藥圃裏種下第一株薄荷的樣子。那些逝去的時光,終於在這一刻,有了溫柔的歸宿。

成親那天,天剛蒙蒙亮,濟世堂的院子裏就熱鬧起來。李家莊的鄉親們趕着牛車來了,車上裝着新鮮的蔬菜和剛蒸好的饅頭;趙家老爺子帶着管家,送來兩壇陳年的女兒紅;連王統領都親自來了,穿着身新做的長衫,手裏還提着個布偶,說是“給小石頭玩的”。

阿芷穿着件水紅色的布衫,是張嬸連夜給她縫的,領口繡着圈薄荷邊。沈硯之穿着件藏青色的長衫,袖口挽着,露出結實的小臂,正忙着給大家倒酒。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灑下來,落在他身上,像鍍了層金。

拜堂的時候,沒有族老,沒有繁復的規矩,只有阿芷爹坐在主位上,樂呵呵地接受了兩人的叩拜。當沈硯之把那支銀簪插在阿芷發髻上時,院子裏爆發出一陣歡呼,小石頭還學着大人的樣子吹了聲口哨,逗得大家直笑。

席間,趙老爺子端着酒杯走到沈硯之面前,眼裏的欣慰藏不住:“好小子,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多虧了老爺子當年幫忙。”沈硯之敬了他一杯,酒液入喉,帶着微醺的暖意。

“是你自己爭氣。”趙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正給張嬸添飯的阿芷,“這姑娘好,配你正好。”

阿芷聽見了,回頭沖他們笑了笑,陽光落在她眼角的笑紋裏,像盛了兩汪春水。

傍晚時分,賓客漸漸散去,院子裏還留着飯菜的香氣和淡淡的酒香。沈硯之抱着阿芷坐在葡萄架下,月光透過新抽的嫩芽灑下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還記得第一次在這兒見你嗎?”阿芷靠在他懷裏,聲音軟軟的,“你躺在門板上,臉色白得像紙。”

“記得。”沈硯之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那時候就覺得,這姑娘眼睛真亮,像藥圃裏的薄荷,看着清清爽爽的,卻帶着股韌勁。”

阿芷笑出聲,伸手摘了片剛冒頭的薄荷芽:“那現在呢?”

“現在啊……”沈硯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現在覺得,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沉穩而悠長。院子裏的燈籠還亮着,紅綢在晚風中輕輕搖晃,混着藥香,釀成了最甜的酒。

阿芷知道,未來的日子裏,或許還會有沈府的糾纏,還會有未知的風雨,但只要身邊有他,有這間濟世堂,有彌漫在空氣裏的藥香,就什麼都不怕了。

因爲愛不是鳳冠霞帔的隆重,不是金銀珠寶的堆砌,而是藏在藥碾子裏的時光,浸在藥湯裏的牽掛,是兩個人手牽手,把日子過成薄荷的清,甘草的甜,細水長流,歲歲年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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