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那場驚天動地的求婚,在八廓街掀起了軒然大波,餘波久久不散。
第二天,拉薩的太陽照常升起,金光潑灑在布達拉宮的紅白牆體上,聖潔又威嚴。
但對舒幡來說,她再出門時,能感到整條街的人都在看她,審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空氣裏彌漫着酥油茶的香氣、煨桑的煙火氣,和一種針對她的議論。
轉角處,幾個穿着邦典圍裙的阿媽一邊搖着轉經筒,一邊用餘光瞟她,嘴裏念念有詞,不知是在誦經還是在議論。
甜茶館門口,幾個頭戴牛仔帽、身穿皮夾克的康巴漢子,停止了吹牛,直直地盯着她,其中一個還輕佻地吹了聲口哨。
就連她走進一家小商鋪想買一包酸奶疙瘩,那戴着綠鬆石耳環的老板娘都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姑娘,以後就是阿沛家的人了,這包算我送你的!”
舒幡掛着甜美的微笑,將幾張毛票堅定地放在櫃台上:“老板娘,錢您收好,我不是誰家的人,我是我自己的。”
她樣子甜美,語氣卻很堅決,讓老板娘一時愣住,訕訕地收了錢。
舒幡慢悠悠地走着,用末世練就的警覺分析着四周。
那些注視,有些是純粹的好奇,帶着對熱鬧的向往。
有些是毫不掩飾的嫉妒,多來自年輕的藏族姑娘,她們的眼神很不友好。
還有些,則是更深層次的揣測,評估她這個“外來者”能給拉薩的格局帶來什麼變數。
她身上多了一個標籤——“那個被阿沛家老三當街求婚的漢族姑娘”。
流言傳得很快,不僅在拉薩的老城區,還通過長途電話和人情關系,傳到了更遠的地方。
***
凜冽的寒風刮過邊境線,卷起地上的碎雪。
一座孤零零的哨所裏,阿沛·晉美剛結束高強度巡邏,滿身風霜地走進營房。
他摘下厚重的軍帽,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被高原紫外線曬成了古銅色。
通訊員遞給他一封皺巴巴的家信,信封都磨軟了,是托了好幾道關系才從拉薩輾轉送來的。
他拆開信,粗糲的指腹劃過信紙。
信是家裏管家寫的,詳細描述了次仁如何在八廓街,當衆向一個女人求婚。
晉美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沉默地將信紙折好,整整齊齊,收進了上衣口袋。
但他身邊的通訊員卻感覺氣氛不對,不敢出聲。
作爲阿沛家的長子,他從穿上這身軍裝起,肩負的就不止是國土,還有整個家族的榮譽。
次仁的沖動行徑,在他看來,不僅是胡鬧,更是將家族置於閒言碎語中,愚蠢至極。
那個叫舒幡的女人……
晉美想起了這個名字,一個能讓他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弟當街下跪的女人。
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走到營房唯一的搖把子電話機旁,握住搖把,勻速地搖了十幾圈,機械的轉動聲在寂靜中回響。
“接軍線,號碼XXX。”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電話接通後,線路裏傳來電流聲。
“是我。”
“幫我查個人。舒幡,女,20歲左右的樣子,剛從內地來拉薩。”
“對,所有信息。家庭背景,社會關系,來拉薩的目的……全部。”
掛斷電話,他高大的身影立在窗前,窗外是連綿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藍光。
他不信什麼一見鍾情,那不過是沖動。
他更不信一時的激情能撐起一個家族的未來。
他必須知道,這個攪動了自家一池春水的女人,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
***
與此同時,拉薩的一間唐卡畫院裏,空氣中混合着礦物顏料、動物膠和酥油燈的氣息。
阿沛·扎西睿穿着一件靛藍色的布衣,正全神貫注地爲一尊蓮花生大師像描繪眉眼。
他手腕懸空,指尖的畫筆細如毫發,每一次落下都精準無比。
他的師兄沖了進來,打破了畫室的寧靜。
“扎西!扎西!出大事了!”師兄大聲嚷着,臉上是藏不住的興奮。
他繪聲繪色地把八廓街的“新聞”復述了一遍,還模仿了一下次仁吼叫的樣子。
扎西睿握着畫筆的手很穩,他輕輕“嗯”了一聲,從一個小碟子裏蘸了點金粉,落在佛像的眉心,那裏將是一個智慧的圓光。
“你就一點都不關心?那可是你三哥啊!他要娶一個漢族姑娘!”師兄急得直跳腳。
扎西睿這才緩緩抬起頭,他有一雙幹淨的眼睛,裏面帶着不解。
“三哥找到喜歡的人,這不是好事嗎?”
在他純粹的世界裏,男女之情遙遠而抽象,遠不如畫布上的方寸天地來得真實和重要。
那個叫舒幡的姑娘是圓是扁,是美是醜,遠沒有他筆下的線條是否流暢,色彩是否和諧來得關鍵。
師兄被他問得一噎,張了張嘴,最後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嘀咕道:“你這個畫癡……”
扎西睿不再理他,視線重新回到畫上,輕聲自語:“不知道……她的眉眼,畫出來會不會有度母的慈悲?”
***
更遠的地方,色拉寺的辯經場上,午後的陽光正好。
成百上千的年輕僧侶聚集在林間空地上,拍手、頓足、高聲詰問,氣氛十分熱烈。
關於阿沛家老三的“風流韻事”,也成了他們私下討論的趣聞。
消息傳到阿沛·丹增的耳中時,他正盤坐在墊子上,神情淡然地聽着對手的論述。
一位相熟的喇嘛在休息時湊過來,壓低聲音,眉飛色舞地把這事當成一個笑話講了。
丹增的面容很平靜。
他聽完後,神色沒有波動,只回了一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說完,他便微微頷首,轉身繼續投入下一場的辯經。
***
對這些遠在天邊的反應,舒幡一無所知。
她正在煩惱更實際的問題。
母親林婉清把她拉到房間角落,緊張地搓着手。
“幡幡,你跟媽說實話,那個次仁……你到底怎麼想的?”
林婉清一邊說,一邊繼續道,“媽看他那股勁頭,不像是會輕易放棄的。”
舒幡正拿着一塊風幹犛牛肉幹啃得費勁,聞言嘆了口氣,腮幫子鼓鼓的。
“媽,我拒絕得很清楚了,哈達都還給他了,禮數周全。”
“清楚?男人有時候你越拒絕,他越來勁!”林婉清戳穿道,“咱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媽不想你惹上這種麻煩。阿沛家……我打聽過了,那可是舊時候的大貴族,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
一旁的舒明遠也愁眉苦臉地湊過來。
“是啊,幡幡,這叫什麼事啊。爸這輩子最怕的就是跟人起爭執,尤其還是這種說不清的。”
舒幡看着父母擔憂的樣子,把手裏的牛肉幹放下,擦了擦手,認真地開口:“爸,媽,你們放心,我有分寸。”
她頓了頓,繼續講:“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不是誰在街上吼一嗓子就能決定的。誰也勉強不了我。”
聽她這麼說,林婉清和舒明遠對視一眼,神色稍緩,但眉頭還是皺着。
就在這時,院門被叩響了,篤,篤,篤。
舒幡走去開門,門外站着一個修長的人影。
來人穿着一身素淨的白色藏袍,手裏提着一個藍色棉布包。
他面容溫和,鼻梁高挺,正是二哥阿沛·達瓦。
看到舒幡,他溫和地笑了笑。
“扎西德勒。”他的聲音很輕,聽着讓人舒坦。
“你好。”舒幡有些意外。
“我聽說了……次仁的事。”達瓦直接開口,語氣裏是關切。
他看着她,繼續講:“他性子烈,希望沒有嚇到你。”
舒幡搖搖頭:“我沒事。”
“那就好。”達瓦鬆了口氣,然後舉起手裏的布包,“你剛來高原,可能會不適應。我給你帶了些紅景天和藏紅花,泡水喝能緩解。還有一些我自己配的藥香,晚上點着,能睡得好些。”
他的考慮周到細致,和次仁那種霸道的宣言截然不同。
舒幡心裏一暖。在末世,沒人會這樣無緣無故地對人好。
她接過來,布包入手溫熱,帶着一股草藥香。
“謝謝你,達瓦。”
“不用客氣。”達瓦看了看她有些蒼白的臉色,“在拉薩住得還習慣嗎?城裏人多,空氣悶。過兩天我要去南邊的山裏采藥,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一起去走走,對身體好。”
去山裏?
舒幡心裏一動。
城市裏人多眼雜,她一直沒機會探查自己的異能。如果能去山裏,遠離旁人,或許能找到蘊含能量的礦石,測試自己力量的極限。
“好啊。”她答應得很快,聲音都輕快了些。
達瓦的笑意更深了。
“我後天早上來接你。”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你看起來,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麼嬌弱。”
舒幡眨了眨眼,歪着頭回他:
“可能因爲我比較能吃?”
達瓦一愣,隨即被她逗得笑出了聲。
他的笑聲很清朗。
院子裏原本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
舒幡也跟着笑了起來,露出一對小小的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