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句“特許查閱”，如同在沈清漪面前推開了一扇更沉重的門。門後的世界，不再是翰墨閣那方被遺忘的天地，而是牽連着整個王朝脈絡的檔案庫。她持着蘇嬤嬤親自加蓋印信的手令，得以進入設於宮中、守衛更爲森嚴的“蘭台”外圍書庫。這裏存放的多是近幾十年的朝廷文書副本、地方奏報、官員考核記錄等，雖非核心機密，卻也是尋常宮人終其一生無法觸及的領域。
沈清漪深知這機會的珍貴與風險。她並未急於求成，而是依舊從與典籍編修相關的禮制、律法文獻入手，姿態謹慎，行動低調。但那雙沉靜的眼眸，在掃過一排排書架時，已如同最精密的羅盤，悄然定位着可能蘊含信息的方向。
她首先調閱了與兵部、戶部相關的部分非核心舊檔，試圖從更早的記錄中，尋找與趙文康案類似的手法痕跡，驗證自己的某些猜想。同時，她也開始留心官員的升遷路徑、派系關聯，試圖在心中勾勒出朝堂勢力分布的隱約圖譜。
幾日下來，收獲頗豐。她發現，類似趙文康所用的虛報手段，在過去幾年間，在涉及軍需、河工等大型開支的項目中，時有隱晦的痕跡，只是未被深究。而那位被罷黜的兵部侍郎，其升遷軌跡與三皇子母族林家提拔的幾位地方大員，存在着微妙的時間重合。
這些發現讓她更加確信，自己觸及的，是一個盤根錯節的龐大網絡。趙文康，不過是這網絡末端一片被輕易舍棄的枯葉。
這日，她正在蘭台書庫一角，查閱一批關於各地物產貢賦的檔案，身後傳來一陣略顯雜亂的腳步聲和環佩輕響。她並未回頭，依舊專注於手中的卷冊，直到一個略顯尖細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帶着毫不掩飾的倨傲：
“喲，我當是誰如此勤勉，原來是沈掌籍。”
沈清漪動作一頓，合上卷冊，轉身，垂首行禮：“奴婢參見容華郡主。”
來人身着緋色宮裝，珠翠環繞，容貌嬌豔，眉眼間卻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驕縱之氣。正是那位對宸王蕭景珩癡心一片，被家族送入京中意圖聯姻的藩王之女——容華郡主。她身後跟着兩名低眉順眼的宮女，姿態卻比尋常宮妃還要張揚幾分。
容華郡主踱步上前，目光挑剔地掃過沈清漪身上那身半舊的青色官服，又落在她剛剛合上的那卷檔案上，嗤笑一聲：“沈掌籍好大的興致，不在你那翰墨閣守着那些發黴的舊書，跑到蘭台來……莫非是想攀附更高的枝頭？”
這話已是極其無禮。沈清漪神色不變，只淡淡道：“奴婢奉旨整理典籍，查閱檔案乃分內之事，不敢有非分之想。”
“分內之事？”容華郡主繞着她走了一圈，眼神愈發不善，“本郡主怎麼聽說，沈掌籍前些日子‘分內’得很，竟查到了兵部頭上，鬧得朝堂不寧？真是好大的本事！”
她語氣中的譏諷與敵意毫不掩飾。沈清漪心中明了，這位郡主恐怕不僅僅是因蕭景珩而遷怒於她，更可能是受了某些人的挑唆，前來尋釁。
“郡主言重了。奴婢只是恪盡職守，偶然發現賬目疑點，依規矩上報而已。朝堂之事，非奴婢所能置喙。”沈清漪應對得不卑不亢。
“好一個恪盡職守！”容華郡主猛地提高音量，引得遠處幾個整理書冊的小太監都偷偷望了過來，“誰知道你是不是借着職司之便，行那構陷邀寵之事！一個罪奴出身，也配在宮中攪風弄雨？”
她說着，竟伸手猛地推向沈清漪身旁那一摞剛剛整理好、堆放得頗爲整齊的卷宗！
沈清漪在她抬手時便已察覺其意圖，電光火石間，她並未去攔阻對方，而是身體極快地微微一側，腳下看似不經意地一絆——
“譁啦——！”
堆積的卷宗轟然倒塌，竹簡、紙頁散落一地，一片狼藉。而容華郡主因用力過猛，又被沈清漪那微妙的一絆失了重心，驚呼一聲，踉蹌着向後倒去，幸好被身後的宮女及時扶住，才未摔得難看，但發髻上的步搖已歪斜，顯得頗爲狼狽。
“你！你敢絆我？！”容華郡主穩住身形，氣得臉色通紅，指着沈清漪厲聲尖叫。
沈清漪早已退開兩步，臉上適時地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慌與無辜，屈膝道：“郡主息怒！方才郡主站立不穩，奴婢欲上前攙扶，不慎……不慎碰到了卷宗，驚擾郡主，奴婢罪該萬死！”
她將“站立不穩”和“欲上前攙扶”咬得清晰，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反倒坐實了是容華郡主自己行事毛躁，才弄得如此狼狽。
周圍偷偷圍觀的小太監們紛紛低下頭，肩膀微聳，顯然在極力忍住笑意。
容華郡主何曾受過這等憋屈，尤其是在她看不起的罪奴面前！她看着沈清漪那副看似恭敬實則油鹽不進的模樣，再看看滿地狼藉和自己歪斜的步搖，理智瞬間被怒火燒斷。
“好個牙尖嘴利的賤婢！本郡主今日就替你主子好好教訓教訓你！”她揚手，竟是要親自掌摑沈清漪！
“郡主！”沈清漪聲音陡然一沉，雖未提高，卻帶着一股冷冽的力度，讓容華郡主的手僵在半空，“此地乃蘭台書庫，存放朝廷文書重地！郡主身份尊貴，在此喧譁動粗，若損毀檔案，驚動聖駕，恐非陛下與王爺（指其父王）所願見！還請郡主三思！”
她搬出了朝廷重地和聖駕，字字句句敲在容華郡主的軟肋上。容華郡主雖驕縱，卻並非完全無腦，深知若真鬧大，自己未必能討得好去。她舉着的手微微顫抖，臉色青白交加，打下去不是，放下來又顏面盡失，僵在原地，無比難堪。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個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儀的聲音自書庫門口響起：
“何事喧譁？”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宸王蕭景珩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一身月白常服，襯得他身姿如玉。他目光平靜地掃過滿地狼藉，掠過容華郡主那高舉的、微微顫抖的手，最後落在垂首肅立的沈清漪身上，眼底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賞。
容華郡主見到他，如同見了救星，立刻收起那副凶悍模樣，眼圈一紅，委屈地喚道：“宸王哥哥！她……她絆倒我，還出言不遜！”
蕭景珩並未看她，只對身後的內侍淡淡道：“將此處收拾幹淨。”然後才轉向容華郡主，語氣疏離而有禮：“郡主，蘭台重地，非是嬉鬧之所。若無事，還請回吧。”
他甚至沒有詢問事情經過，便直接下了逐客令，維護之意，不言而喻。
容華郡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蕭景珩，又嫉恨地瞪了沈清漪一眼，終究沒敢再鬧，跺了跺腳，帶着宮女悻悻離去。
書庫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內侍收拾卷宗的細微聲響。
蕭景珩這才走到沈清漪面前，距離不遠不近。
“可有受傷？”他問，聲音比方才對容華郡主時，柔和了少許。
“謝王爺關懷，奴婢無礙。”沈清漪依舊垂着眼。
“容華性子驕縱，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蕭景珩看着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脖頸的側影，緩聲道，“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如今身處風口，類似之事，恐難避免。”
他這話，既是安慰，也是提醒。
沈清漪心中微動，抬頭看了他一眼，恰好撞入他那雙深邃如墨的眼眸中。那裏面沒有探究，沒有算計，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靜，仿佛早已看透她此刻處境。
“奴婢謹記王爺教誨。”她輕聲道。
蕭景珩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離去。仿佛他今日出現，真的只是一場巧合。
沈清漪看着他消失在書架盡頭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正在被內侍小心拾起的卷宗，心中並無半分輕鬆。
容華郡主的刁難，看似被她化解，被蕭景珩平息。但這背後，是否藏着更深的試探？是三皇子借刀殺人，還是僅僅源於女兒家的嫉妒？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蕭景珩說得對，樹欲靜而風不止。
暗箭，已悄然而至。今日是容華，明日又會是誰？
她彎腰，親手拾起腳邊一冊散落的檔案，指尖拂去其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沉靜。
既然風雨已來，那便……迎風而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