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院的白牆在滿倉視網膜上灼燒出青斑。止痛泵規律地嗡鳴,像接生婆當年敲打銅盆的節奏。他數着天花板的裂縫,發現它們組成了保爾·柯察金被炸毀的鐵路橋。
爆炸當天的記憶是碎玻璃狀的。只記得山體震顫時懷裏的《地質學原理》突然發燙,工裝褲口袋裏的陶片割破大腿。現在那枚陶片正躺在床頭櫃上,裂紋裏嵌着采石場的血砂。
"你爹把工地預付的醫療費退了。"香草打開鋁飯盒,山藥粥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的團徽,"他說要留着錢給你娶媳婦。"滿倉的喉結在紗布下滾動,吞咽的動作扯動胸前潰爛的皮膚——那裏新添的疤痕與胎記拼成月蝕圖案。
深夜的病房像口倒懸的棺材。滿倉摸索着撕開繃帶,腐肉的氣味讓他想起母親臨終時打翻的藥罐。輪椅碾過走廊的聲響忽近忽遠,恍惚間看見父親跪在工地籤免責協議,印泥在合同上按出的圓點,像當年臍帶血滴在黃土裏的形狀。
護士換藥時說起截肢的礦工,滿倉突然發狂地抓撓輸液管。生理鹽水與血液混合着滲入床單,在身下繪出黃河故道的地貌圖。香草沖進來按住他手腕,發現那本俄文教材被藏在石膏夾層,書頁間夾着張字跡潦草的爆破公式。
王凌父親帶着果籃出現那天,窗外的懸鈴木正在落葉。"小牛是咱工地楷模。"他的金戒指敲擊陶片,"養好傷去辦公室當文員。"滿倉盯着果籃裏腐爛的蘋果,看見蟻群正沿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脊遷徙。
拆石膏時發現右腿短了三公分。滿倉瘸着腿摸到消防通道,聽見父親在樓梯間哀求醫生:"把俺的腰子折價..."夕陽透過磨砂玻璃切割他的剪影,佝僂的輪廓與二十年前暴雨夜挖沙蔥的背影重疊。
香草在病歷本裏發現張當票——老栓當掉了傳家的銅煙鍋。她連夜跑遍縣城當鋪,卻只贖回半包煙絲。滿倉把煙絲撒進便池時,水流漩渦中浮現母親縫補書包的走馬燈。
考古隊的介紹信寄到時,滿倉正練習用瘸腿保持平衡。信封上的郵戳蓋着"北京周口店",信紙卻沾着河灘地的淤泥。隊長在附言裏寫道:"你發現的陶片屬於仰韶文化晚期祭祀器。"
工地負責人突然送來錦旗,綢面繡的"英勇救人"在雨中褪色。滿倉盯着錦旗邊緣的線頭,想起那日爆炸前王凌家的運沙車超載三倍。香草用放大鏡比對陶片紋路時,突然低呼:"這不是符咒,是原始部落的星象圖!"
復健室的鏡子裏,滿倉看見自己左肩的胎記正在褪色。香草卻指着窗外夜空的獵戶座:"那顆參宿四的位置,和你陶片上的紅點完全重合。"月光透過紗窗落在瘸腿上,石膏留下的印記像條蘇醒的銀河。
出院那日,老栓蹲在醫院花壇抽樹葉子。滿倉突然發現父親後頸的老年斑,排列方式竟與星象圖上的昴星團如出一轍。香草默默遞來牛皮紙袋,裏頭是縣圖書館的借書證和夜大招生簡章。
回程的班車上,滿倉握緊陶片沉睡。夢中看見五千年前的祭司在月牙胎記上刻下星圖,山體爆破的轟鳴化作遠古祭祀的鼓點。父親佝僂的剪影正在地平線上丈量土地,每一步都踏在銀河懸臂的塵埃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