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麥田翻涌着金色的浪,香草攥着畢業證書站在田埂上,細碎的汗珠順着脖頸滑進藍布衫的領口。蟬鳴聲裏忽然傳來麥穗簌簌的響動,她轉身時正撞見滿倉從麥浪裏直起腰來,草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晨露。
"恭喜畢業。"滿倉把沾着麥芒的手在褲腿上蹭了又蹭,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香草解開紅繩時,木制發卡滾落掌心,雕成蝴蝶的翅膀上還留着新刻的紋路。
蟬聲突然聒噪起來。
村口老槐樹飄着雪似的槐花時,劉羽把竹椅往青石板上一墩。香草摸着椅背上新扎的竹篾,知道這是滿倉前日來修過的。父親的聲音混着槐香往耳朵裏鑽:"趙鄉長家的小子你也見過,嫁過去就是..."
香草數着青石板的裂紋,指甲在發卡蝴蝶翅膀的刻痕上來回摩挲。老槐樹忽然簌簌抖落一陣花雨,沾在她睫毛上像未落的淚。
梅雨季來得又急又凶。香草半夜被雷聲驚醒時,檐角的燈籠在雨幕裏晃成模糊的紅斑。她赤着腳沖到窗前,看見谷倉方向晃動着昏黃的光暈。雨點砸在瓦片上發出爆豆似的聲響,卻蓋不住那個熟悉的咳嗽聲。
"滿倉哥!"她抓起鬥笠沖進雨簾。泥水從趾縫裏擠出來,辮梢的蝴蝶發卡在風雨中撲棱棱地抖。谷倉門前的水窪映着晃動的馬燈光,滿地刨花被雨水沖成蜿蜒的溪流。
渡口的青石板還留着餘溫,香草踩着滿倉常坐的那塊石頭往江心望。晨霧裏搖櫓聲蕩過來,船頭立着個模糊的影子。江水把木匣子送到她腳邊時,匣蓋上的蝴蝶翅膀沾着露水,和她發間的那只一模一樣。
雨幕像匹扯不斷的灰綢子,滿倉握着刨子的手突然打滑,在木板上犁出歪斜的溝壑。谷倉梁柱間垂落的蛛網在風裏亂顫,他仰頭喝了半瓢涼水,喉結滾動時看見門口晃進一抹鵝黃。
"當心刨花扎腳。"他把馬燈往高處提了提,光暈裏浮動的木屑像細雪。香草的發梢還在滴水,蝴蝶發卡翅膀上的刻痕被水珠折射出奇異的光。滿倉別開眼去看漏雨的屋頂,聽見自己的聲音混在雨聲裏:"後天就要訂婚了吧?"
香草突然踩到塊鬆動的木板,滿倉伸手去扶時觸到她腕間的紅繩。潮溼的麥香從她袖口漫出來,那是曬場勞作時染上的氣息。他慌忙撤手,刨子"當啷"一聲砸在木板上。
寅時的梆子響過三遍,滿倉把最後一塊木板卡進榫卯。油燈將盡時,他摸出懷裏的木匣,指腹撫過匣蓋上未完工的蝴蝶翅膀。三年間刻壞的七只發卡在記憶裏撲棱,今夜這只終於能飛過金黃的麥浪。
江心的霧靄泛起魚肚白,香草跪在青石板上打開木匣。二十一封未寄出的信被桐油封得嚴實,最上面那封的日期墨跡猶新——"癸卯年六月初七,香草畢業日"。信紙右下角洇着團可疑的水漬,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
木匣夾層突然掉出個小布包,素帕裏裹着三粒麥種。當年滿倉教她辨認稗草時,曾說過最飽滿的麥穗總是謙卑地低着頭。香草把麥種按在胸口,聽見對岸傳來晨禱的鍾聲,驚起一群白鷺掠過正在蘇醒的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