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宋甜把最後一把草蓋在紅薯窖上,拍實了土,直起腰來捶了捶後背,那太監剛走,她還站在原地發愣,就聽見牆外窸窸窣窣一陣響,像是有人在扒拉什麼。
她皺眉走過去,扒開牆根那道裂縫往裏看——沒人。
可地上多了個竹編小筐,裏面整整齊齊碼着三根新削的竹竿,還有一卷麻繩,邊上壓着塊炭,寫了兩個字:“亭腳”。
她盯着那字看了兩秒,轉身就往灶房走。
第二天一早,御膳房後牆外真多了個四角竹亭,搭得歪歪扭扭,像是誰半夜趕工拼出來的。亭子裏擺了個小泥灶,旁邊堆着炭,灶台上擱着個粗瓷碗,碗底還留着半圈紅油。
宋甜站在灶門口,手裏的鍋鏟轉了三圈。
“誰準你們在這兒搭亭子的?宮規寫了,擅建屋舍,杖八十。”
沒人應。
她冷笑一聲,進屋端了盆面粉,悄悄抹在亭中四根柱子上,又在灶台邊撒了薄薄一層。
第三天清晨,她天不亮就溜過去,蹲下一看——柱子上有袖口蹭出的弧形印子,灶台面粉上留着半個腳印,鞋底紋路清清楚楚,是東宮侍衛才有的制式。
她盯着那紅油漬,指尖輕輕蹭了下,湊鼻尖一聞。
辣椒、花椒、芝麻香混着豬油焦香,還有一點點姜末的辛辣——是她前天夜裏試的新辣條配方,只做了五根,全放在這亭子裏了。
“好家夥。”她嘀咕,“連配方都嚐出來了,還敢半夜來偷吃?”
她沒拆亭子,也沒上報,反而當晚多炒了一鍋辣油,把辣條炸得更酥更香,裝進粗碗,推到亭中灶台正中央。
那天夜裏,風不大,雪卻下得密。
三更梆子剛敲過,牆頭“咚”地一聲輕響,一個人影翻下來,披着玄色鬥篷,帽子壓得低,落地時還踉蹌了一下。
宋甜躲在灶房窗縫後,看得真切。
那人一進亭子就掀開鬥篷,露出腕上一塊白玉佩,冷光一閃。
她眼皮一跳。
“胤礽?”
只見他一屁股坐下,抓起辣條就往嘴裏塞,吃得急,辣得直吸氣,額角都冒了汗,手指被油浸得發亮,袖口蹭在灶台邊,留下一道紅印。
他吃完還不走,低頭盯着空碗,又用手指把碗底殘渣刮幹淨,塞進嘴裏,嚼完還舔了舔手指。
宋甜在屋裏笑出聲:“餓死鬼投胎啊你。”
她推開門,故意咳嗽兩聲。
亭子裏的人猛地抬頭,鬥篷一抖,玉佩晃得叮當響。
“誰?”
“我。”她拎着鍋鏟走出來,“太子爺,您這大半夜翻牆,就爲了吃我這粗食?”
胤礽僵住,手裏的碗差點摔了。
他沉默兩秒,把碗放下,嗓音低:“你......怎麼知道是我?”
“鞋印、玉佩、還有這袖口油漬。”她走近,指着柱子上的痕跡,“全對得上。您這身衣服,宮裏獨一份。”
胤礽低頭看自己袖子,那紅油已經滲進織紋,洗都洗不掉。
他扯了扯嘴角:“......那你說,該怎麼罰我?”
“罰?”宋甜把鍋鏟往肩上一扛,“您翻牆都翻出經驗來了,我還罰您?下回直接走門,我給您留燈。”
胤礽一愣,抬頭看她。
她已經轉身往回走,背影懶洋洋的:“辣條明晚還有,別餓着。”
他坐在亭子裏,沒動,半晌,嘴角慢慢翹了一下。
從那以後,每夜三更,牆頭必響。
有時他來得早,辣條還沒炸好,她就讓他等着,自己在灶上翻炒,油星子噼啪濺出來,他隔着窗看,一動不動。
有時他來得晚,風雪大作,她就把辣條包好,塞進灶底保溫,等他翻牆進來,還能吃上熱的。
兩人從不說多餘的話。他吃,她看,吃完他就走,像做賊。
可亭子裏的油漬越來越多,灶台邊、柱子上、甚至鬥篷內襯都染了紅,洗也洗不淨。
直到某天早朝。
胤礽跪在乾清宮外候着,袖口沒來得及換,那圈紅油在玄色錦緞上格外扎眼。
康熙踱步出來,目光一掃,停在他袖子上。
滿殿寂靜。
“老二。”康熙開口,聲音平平的,“昨夜可安寢?”
胤礽垂眸:“回皇上,甚安。”
“那袖口這紅油......”康熙走近一步,伸手輕輕一摸,“可是夢裏蘸的?”
胤礽手指一緊。
他沒抬頭,也沒否認,反而撩袍跪地,聲音沉穩:“兒臣......昨夜翻牆,偷吃了御膳房宋氏所制辣條,未能守禮,甘受責罰。”
滿朝文武倒吸一口涼氣。
康熙愣了兩秒,忽然大笑:“辣條?聽着像江湖把式。可值得你冒這風險?”
胤礽低頭,嗓音低卻清晰:“值得。熱的,香的,吃了......不餓。”
康熙笑得更響,拍了拍他肩:“行,不餓就好。下去換件袍子,別讓御史參你‘衣冠不整’。”
胤礽叩首退下,袖口那抹紅油在陽光下一閃,像塊烙印。
消息傳到御膳房時,宋甜正往鍋裏倒辣油。
小宮女跑進來,臉都紅了:“宋姑姑!太子爺在朝堂上認了!就爲吃您那辣條,他跪着說‘甘受責罰’!”
鍋鏟“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她彎腰去撿,手有點抖。
小宮女還在笑:“您說他傻不傻?爲了口吃的,連體面都不要了。”
宋甜沒說話,默默起身,重新炒了一鍋辣條。
炸得格外酥,油也格外香。
她分了兩份。
一份讓小宮女送去東宮,另一份自己揣着,走到竹亭,塞進灶底暗格。
然後從懷裏摸出張紙,用炭條寫了幾個字:“下次來,我開門等。——燒火的宋甜。”
她把紙條壓在油紙包上,正要走,忽然聽見牆頭“咔”地一聲輕響。
她猛地回頭。
胤礽站在亭外,鬥篷還沒脫,手裏拎着個空碗,袖口油漬斑斑,臉上還帶着朝堂上的冷汗。
“我......”他嗓音有點啞,“剛下朝,路過。”
宋甜看着他,沒動。
他低頭,盯着自己沾油的袖子,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說開門等......是真的?”
她沒答,轉身進了灶房。
片刻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灶上鍋已熱,油星子正噼啪炸響。
她拿着鍋鏟,沖他揚了揚下巴:“還站那兒?進來,趁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