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和寒冷是兩條毒蛇,在關友的胃裏和四肢百骸裏纏繞、噬咬。車站廣場那點稀薄的暖氣早已散盡,深夜的深圳,溼冷的海風無孔不入,穿透他單薄的衣衫,直往骨頭縫裏鑽。
他最終在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自助銀行ATM機隔間裏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所。這裏比外面至少擋風,還有一盞慘白的、永不熄滅的燈。他抱着尿素袋子,蜷縮在冰冷的、布滿鞋印和痰漬的瓷磚牆角,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減少熱量的散失。
肚子裏空得發慌,一陣陣絞痛。他拿出鋁飯盒,裏面只剩下一點野菜糊糊幹涸後留下的黑褐色痕跡。他用手指使勁刮了刮,舔掉指尖上那點微乎其微的、帶着土腥味的殘留。搪瓷缸子裏還有小半缸冷水,他小口小口地啜飲着,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落進空癟的胃裏,激起更猛烈的痙攣。
他不敢睡着,盡管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隔間的玻璃門外,不時有車輛駛過,車燈的光柱一閃而過,映出他蒼白憔悴的臉。偶爾有晚歸的行人匆匆走過,投來漠然或警惕的一瞥。城市的夜晚並不安靜,遠處總有隱約的轟鳴聲,不知是機器還是車流,像一頭永不休眠的巨獸在低沉地喘息。
他想起山裏夜晚的寂靜,只有風聲和蟲鳴。想起奶奶那張被煤油燈映照的、布滿皺紋的臉。想起細妹塞給他紅薯時那雙擔憂的眼睛。那些畫面此刻變得無比遙遠,像是上輩子的事情。而眼前,只有這冰冷的瓷磚,慘白的燈光,和門外那個龐大、陌生、散發着金屬和水泥氣息的怪獸般的城市。
他摸了摸貼身口袋,那兩張二十元的紙幣還在,硬硬的,帶着他的體溫。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和那個沉沒的家之間唯一的、脆弱的連接。他不能輕易動用。每一分錢,都必須花在刀刃上,花在能找到工作、活下去的地方。
後半夜,氣溫更低。他冷得牙齒打顫,渾身發抖,不得不站起來,在狹小的隔間裏來回踱步,靠微弱的運動產生一點熱量。腳上的解放鞋鞋底冰冷僵硬,縫補過的地方磨着腳趾,傳來隱隱的刺痛。
天快亮時,他終於抵擋不住極度的疲憊,靠着牆壁滑坐下去,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但睡得很淺,任何一點響動都能將他驚醒。夢裏,他一會兒在漆黑的山路上奔跑,怎麼也跑不到頭;一會兒又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水潭,拼命掙扎卻不斷下沉……
他是被清潔工掃帚摩擦地面的聲音吵醒的。天已蒙蒙亮,隔間外有了人聲。他猛地驚醒,心髒狂跳,下意識地抓緊了懷裏的尿素袋子。看清周圍環境後,他才鬆了口氣,隨即涌上的是一陣更深的茫然和飢餓。
新的一天開始了。他必須找到工作。
他用冷水拍了拍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他背起袋子,重新匯入車站廣場開始聚集的人流。清晨的空氣中依舊帶着寒意,但陽光已經掙扎着穿透雲層,給冰冷的水泥建築鍍上了一層虛假的金邊。
他又去了昨天那棵榕樹下。今天換了一個拿着電喇叭的女人在喊話,內容大同小異,還是電子廠,包吃住,只是廠名和薪資稍有變化。介紹費依舊要五十。
關友在人群外圍徘徊,聽着那些激動又帶着懷疑的議論,心裏天人交戰。五十塊,是他全部財產的一多半。交了,萬一被騙了呢?不交,像昨天那樣漫無目的地找,什麼時候是個頭?奶奶還在家裏等着藥錢……
他看到昨天那個花襯衫男人又出現了,正在跟幾個新來的人唾沫橫飛地吹噓。關友注意到,昨天交了錢的那批人似乎不見了。他心裏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一個穿着工裝、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湊到花襯衫旁邊,低聲下氣地問:“老板,昨天說好今天體檢進廠的,咋還沒安排啊?”
花襯衫男人臉色一沉,不耐煩地揮手:“急什麼急?廠裏車子安排不過來,下午!下午肯定來接!等着!”
那中年男人還想再問,被花襯衫惡聲惡氣地瞪了回去,只好悻悻地退到一邊蹲着,臉上寫滿了焦慮。
關友心裏那點僥幸徹底熄滅了。他悄悄退出了人群。
不能相信這些人。他對自己說。
他在車站附近那些貼滿招工廣告的巷子裏繼續轉悠,更加仔細地分辨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他看到有招建築小工的,日結,一天十五塊,不管吃住。他心動了一下,但看到廣告下面要求“身強體壯,能扛重物”,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身板,又猶豫了。
他看到有招餐廳洗碗工的,包吃兩餐,月薪兩百八。他走過去,那家餐廳門面很小,油膩膩的,一個圍着髒圍裙的胖女人上下打量他,撇撇嘴:“太小了,沒力氣,洗不幹淨。不要。”
他又看到有招搬運工的,直接在一個倉庫門口。幾個光着膀子、肌肉虯結的漢子正在卸貨,汗水順着古銅色的皮膚往下淌。工頭模樣的男人看了關友一眼,直接搖頭:“娃娃,這不是你幹的活,一邊去。”
一次次的拒絕,像冰冷的雨水,澆滅了他心頭剛剛燃起的一點火苗。飢餓感越來越強烈,頭暈眼花。他走到一個相對幹淨的公共水龍頭旁,擰開,把頭伸過去,讓冰冷的自來水沖刷了一下腦袋,試圖驅散眩暈感。
水流進脖子裏,冰得他一哆嗦。他抬起頭,看着鏡子裏那個頭發溼漉、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的少年,幾乎認不出那是自己。
難道,真的要把那五十塊交給那些看起來就不靠譜的人嗎?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覺又回到了車站廣場。陽光變得毒辣起來,曬得他頭皮發燙。他找到一個有樹蔭的花壇邊緣坐下,把尿素袋子放在腳邊,疲憊地垂下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旁邊兩個等車的女人在用家鄉附近的方言聊天。
“……累死個人,流水線一站就是十幾個鍾,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歹包吃住啊,比在老家強。你哪個廠?”
“寶安那邊,永昌電子,工資還可以,就是管理太嚴……”
“永昌啊,聽說最近在招人呢,我表妹前兩天剛進去……”
永昌電子?招人?
關友猛地抬起頭,心髒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屏住呼吸,仔細聽着那兩個女人的對話,試圖捕捉更多信息。但她們很快便等來了車,上車離開了。
寶安……永昌電子……
他記住了這兩個詞。
他站起身,茫然四顧。寶安在哪裏?怎麼去?他一無所知。
他鼓起勇氣,走向廣場上一個穿着制服、看起來像是車站工作人員的保安。
“叔……請問,去寶安……怎麼走?”他怯生生地用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那保安正不耐煩地驅趕着一個乞討者,聞言轉過頭,打量了他一下,指了指遠處一個公交站牌:“那邊,坐310,到底就是寶安中心區。具體地方自己問。”
“謝……謝謝叔。”關友連忙道謝,朝着那個公交站牌跑去。
站牌上線路密密麻麻,他瞪大眼睛,好不容易找到了310路。看到票價時,他心裏又是一緊——三塊。
三塊錢,對他而言,也是一筆巨款。
他猶豫着,看着一輛又一輛公交車停靠、離開。去,還是不去?去了寶安,就一定能找到永昌電子嗎?找到了,就一定能進廠嗎?
他摸了摸口袋裏那兩張紙幣。它們沉默着,無法給他答案。
最終,對工作的渴望壓倒了對金錢的吝惜。他咬咬牙,從貼身的布袋裏,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張被火燎得邊緣焦黑的二十元紙幣,攥在手心,走向售票窗口。
“一張……310,到寶安。”他聲音幹澀。
售票員瞥了他一眼,接過那張有些特殊的二十元,在驗鈔機上過了一下,找了零錢和車票給他。
關友緊緊攥着車票和找回的十七塊錢,像攥着自己的命。他跟着人群,擠上了那輛開往未知方向的公交車。
車子啓動,載着他,駛離了這片讓他備受挫折的車站區域,駛向另一個同樣陌生、但或許隱藏着一線希望的地方。
窗外,高樓大廈飛速後退。他靠在擁擠的車廂裏,望着那些陌生的街景,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寶安,永昌電子。希望,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