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北的火車晃了兩天兩夜。林野靠窗坐着,槐木符壓在車窗沿上,被曬得溫溫的。林晨趴在小桌板上,手指戳着羅盤——羅盤指針始終斜斜指着西北,偶爾顫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引着。背包放在腳邊,裏面的碎玉隔着布透出淡綠的光,和窗外的戈壁灘混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是玉光,哪是沙光。
“還有多久到?”林晨抬頭問,嗓子幹得發啞。火車過了河西走廊,窗外就只剩戈壁了,光禿禿的土坡連成片,風卷着沙粒打在車窗上,“噼裏啪啦”響,像有人在外面敲。
林野摸出奶奶留的那張地圖,指尖劃過高處的“斷河溝”三個字:“下站下車,再坐驢車走半天。地圖上說,斷河溝在沙漠邊緣,以前是條河,後來幹了,就剩個溝底的水窪。”
“水窪?”林晨皺了皺眉,“河神怎麼會待在水窪裏?”
“說不定不是真河神。”林野把地圖折好,“奶奶說師父是‘欠水債’,不是‘惹河神’。當年師父爲了救沙漠裏的商隊,跟‘斷河’立了契——用自己的魂換河水,讓商隊走出沙漠。後來河幹了,契沒解,魂就困在溝裏了。”
林晨沒再說話,低頭摳着桌板上的木紋。他手裏還攥着那枚刻着“斷河溝”的銅錢,銅錢邊緣被摸得發亮,背面的“師”字浸了點汗,像要滲進木頭裏。
下了火車,風更烈了。驢車在土路上顛得厲害,車夫是個本地老漢,裹着羊皮襖,指節粗得像老樹根。“你們去斷河溝?”老漢回頭瞥了眼林野的背包,“那地方邪性得很,每年都有驢友進去迷了路,出來就瘋瘋癲癲的,說聽見溝裏有人哭。”
“哭?”林野心裏一動。
“可不是嘛。”老漢啐了口沙,“老輩人說,溝底有水鬼,是以前沒走出沙漠的旅人,等着拉替身呢。你們要是去探險,趁早回頭——那地方的沙,踩進去就拔不出腳。”
林野沒接話,只是摸了摸口袋裏的碎玉。碎玉比之前更暖了,像在回應老漢的話。
驢車在沙漠邊緣停了。老漢指着遠處一道灰黑色的溝:“那就是斷河溝。溝底有個小水窪,你們要去就順着車轍走,別往兩邊的沙丘去——沙丘會動,吞人。”
付了錢,林野和林晨背着包往溝裏走。沙粒鑽進鞋縫,磨得腳底板疼。風卷着沙往臉上打,睜不開眼,只能跟着地上模糊的車轍走。走了約莫半個鍾頭,腳下的沙突然軟了,像踩在棉花上,林晨“哎呀”一聲,差點陷進去。
“小心!”林野拽住他,往旁邊的硬地挪,“這是‘流沙坑’,地圖上標了的。”
林晨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褲子:“這地方……比藥鋪嚇人多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溝底傳來“譁啦”聲——像有人在舀水。
林野往溝裏望,溝不深,約莫十幾米,溝底果然有個水窪,不大,像口井,水面泛着綠,看着黏糊糊的。水窪旁蹲着個黑影,背對着他們,正用個破瓢往桶裏舀水,動作慢悠悠的,瓢碰到水面的聲音在空蕩的溝裏蕩出回音。
“是……是奶奶的師父嗎?”林晨小聲問。
林野沒說話,往溝底走。沙坡很滑,他抓着背包帶,一步一滑地往下挪。快到溝底時,那黑影突然回頭——不是老頭,是個穿羊皮襖的年輕人,二十來歲,臉上沾着沙,眼睛卻很亮,盯着林野手裏的背包:“你們是來送‘契’的?”
“你是誰?”林野攥緊碎玉。
“我是守溝的。”年輕人咧嘴笑了笑,露出顆小虎牙,“師父讓我在這兒等,說會有個帶槐木符的人來。”他指了指水窪,“師父就在裏面。”
林野往水窪裏看,水面綠得像墨,根本看不見底。“你師父是……”
“姓秦,秦山河。”年輕人蹲下身,用瓢舀了瓢水,遞過來,“喝口?這水是‘斷河’的底水,沒毒,就是涼。”
林野沒接。水瓢裏的水泛着油光,漂着些細小的黑東西,像碎頭發。“秦師父怎麼會在水裏?”
“還債呢。”年輕人把水倒回窪裏,“當年他跟斷河立契,說‘魂在水在’,只要他的魂沒散,水窪就不幹。可商隊走後,斷河還是幹了,契就成了‘死契’——他的魂被鎖在水裏,每天得舀水,不然水窪幹了,他就徹底沒了。”
林晨突然拽了拽林野的衣角:“哥,你看他的手。”
林野往年輕人手上看——他的手很白,指節卻泛着青,像泡在水裏太久。手腕上有圈紅印,和之前木器廠老木匠、戲樓蘇小妹的印一模一樣,都是“債契印”。
“你也是替身?”林野問。
年輕人愣了愣,低頭看自己的手,突然笑了:“算是吧。我是當年被救的商隊頭領的孫子,我爺說欠了秦師父的命,讓我來守溝,替他舀水。這一守,就是十年。”
林野掏出碎玉,遞過去:“這是秦師父的‘河神契’,奶奶說用它能解契。”
年輕人剛要接,水窪突然“咕嘟”一聲,冒起個大泡。水面的綠光暗了暗,映出個模糊的人影,像個老頭在水裏坐着,正往岸上看。
“師父醒了。”年輕人趕緊把瓢放下,“他說……讓你把契扔進水窪。”
林野猶豫了。奶奶說碎玉要靠連域人血激活,直接扔進去會不會沒用?他剛想咬破指尖,水窪裏突然伸出只手,青灰色的,抓着塊木頭,往岸上遞。
是塊槐木,和槐木符的材質一樣,上面刻着個“秦”字。
“這是師父當年留的‘引木’。”年輕人說,“用它蘸你的血,再碰碎玉,契就能激活。”
林野接過槐木,咬了咬指尖,血滴在槐木上。槐木“嗡”的一聲,冒出淡紅的光,往碎玉上一靠——碎玉突然亮了,綠光和紅光混在一起,像團小火苗,往水窪裏飄。
“快扔!”年輕人突然喊。
林野把碎玉往水窪裏一扔。碎玉剛落水,水窪突然“譁啦”一聲,掀起個小浪。水面的綠光全散了,露出底下的東西——不是泥沙,是層厚厚的槐樹葉,鋪在水底,像張綠毯子。秦山河的人影躺在樹葉上,閉着眼睛,嘴角帶着笑,像睡着了。
“契解了。”年輕人蹲在水邊,眼淚掉了下來,“師父不用再舀水了……”
林野往水窪裏看,槐樹葉慢慢往上飄,托着秦山河的人影往岸上移。人影越來越清晰,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穿件藍布衫,和奶奶舊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他睜開眼,看向林野,笑了笑:“秀蓮的孫兒?長大了。”
“秦爺爺。”林野的聲音發顫。
“苦了你了。”秦山河的人影慢慢變實,像老木匠那樣,“九債歸一,你已平了八處,就剩‘火債’和‘人債’了。”他指了指林野的背包,“裏面的信物,磨槐木符時用得上。火債在南疆的老窯廠,當年我師弟欠了‘窯債’,困在窯裏;人債……人債在你老家的老宅子,是你太爺爺那輩的債。”
林野心裏一震。人債在老家?奶奶從沒提過。
“別慌。”秦山河拍了拍他的肩,“人債是‘情債’,最軟,也最硬。你太爺爺當年救了個女人,女人以身相許,後來才知是‘債主’的女兒,情債就成了人債。”他頓了頓,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這是‘火債契’,跟河神契一樣,得用你的血激活。窯廠的老窯有‘火眼’,把契塞進去,就能引窯債現世。”
林野接過布包,沉甸甸的,裏面是塊紅得像火的石頭。
“師父,你要走了?”年輕人突然問,聲音帶着哭腔。
“走了。”秦山河笑了笑,人影開始變透明,“守了五十年,該去見你奶奶和秀蓮了。”他往林野手裏塞了個東西——是枚銅錢,和林晨手裏的那枚一樣,只是上面刻着“火”字,“這是‘火引’,窯廠的火眼認它。”
人影徹底消失時,水窪突然幹了,露出底下的槐樹葉,慢慢化成了灰。風一吹,灰往西北飄,像跟着秦山河走了。
年輕人往地上一跪,對着灰磕了個頭:“謝謝你們。”
林野扶起他,剛想說什麼,突然聽見背包裏的賬本“沙沙”響。他掏出來一看,賬本自己翻到了“火債”那頁,上面的“老窯廠”三個字旁,多了行小字:“窯債需用‘情引’解,非血能破。”
“情引?”林野皺了皺眉。
“是人心。”秦山河的聲音突然從風裏傳來,很輕,“火債是‘欲債’,因貪而起;人債是‘情債’,因念而生。欲需血鎮,念需情解……”
聲音越來越遠,慢慢聽不見了。
林野把銅錢塞給林晨,又把火債契放進背包。沙坡上的風突然變了向,往南吹,帶着股淡淡的煙火味,像從南疆老窯廠飄來的。
“下一站去南疆?”林晨問,手裏攥着兩枚銅錢,一枚“斷河溝”,一枚“火”,緊緊貼在一起。
“嗯。”林野點頭,往溝上爬,“秦爺爺說火債是最後第二處,平了它,就剩老家的人債了。”
爬上沙坡時,林野回頭看了眼斷河溝。溝底的水窪幹了,露出塊青石板,上面刻着個“水”字,和槐木符上的債印一模一樣。風卷着沙粒往溝裏落,像在給秦山河蓋被子。
林晨突然往遠處指:“哥,你看那是什麼?”
林野抬頭一看——遠處的沙丘上站着個黑影,像個老太太,正往這邊望。風一吹,黑影不見了,只留下片槐花瓣,飄到林野手裏。
是奶奶嗎?
林野把槐花瓣夾進賬本,笑了笑。不管是不是,他知道奶奶一直在跟着他,秦爺爺也是。九債歸一的路快走完了,剩下的“火債”和“人債”,哪怕再險,他也得走下去。
背包裏的槐木符輕輕動了動,像在應和他的話。林野拽緊背包帶,往驢車的方向走,林晨跟在他身邊,兩枚銅錢在手裏晃着,叮當作響。
南疆的老窯廠,等着他們的是秦爺爺的師弟?還是更凶的“窯債”?“情引”又是什麼?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手裏有槐花瓣,背包裏有火債契,身邊有林晨,還有那些平過債台的信物。這條路的盡頭,一定有答案。
風往南吹,帶着沙聲和煙火味,像在催他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