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疆的路走得比西北更沉。火車過了昆侖山口,天就變了——不是晴陰,是顏色變了,像被揉皺的舊宣紙,泛着種說不清的灰紫,連太陽都成了個模糊的白團,掛在天上沒一點溫度。林晨靠在車窗上,指尖反復蹭着那枚刻“火”字的銅錢,銅錢不知何時變得發黏,像沾了層沒幹的窯土。
“哥,這地方……不對勁。”他聲音壓得很低,眼尾泛着紅,“我總聽見有人哼曲子,不是蘇小妹的,也不是小石頭的,調子歪歪扭扭的,像用指甲刮瓷碗。”
林野摸了摸口袋裏的槐木符。符沒發燙,反而涼得像塊冰,符上的槐花紋路扭曲了些,原本舒展的花瓣卷成了螺旋,像被什麼東西擰過。他往窗外看——戈壁灘漸漸變成了紅土坡,土坡上嵌着些黑黢黢的石頭,石頭的形狀很怪,不是自然形成的圓鈍,是棱角分明的多面體,棱邊泛着冷光,像被人刻意鑿過。
“是‘星石’。”林野翻出奶奶的賬本,最後一頁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是用朱砂寫的,字跡歪歪扭扭,不像奶奶的筆鋒:“南疆窯廠下有‘星核’,石爲骨,火爲血,紋爲契——非債,是‘饋’。”
“饋?”林晨湊過來看,“什麼意思?”
林野沒來得及答,火車突然“哐當”一聲停了。不是到站,是半路停的,車廂裏的燈“滋啦”閃了兩下,滅了。乘務員的聲音從廣播裏傳來,帶着股電流音,抖得不成樣子:“前、前面路斷了……有霧……下不去……”
林野扒着車窗往外看。站台是空的,只有個鏽得掉漆的站牌,上面寫着“紅窯站”,字是用紅漆塗的,看着像幹了的血。站台外飄着層灰霧,濃得化不開,霧裏隱約能看見些黑影,立在紅土坡上,一動不動,像些矮胖的石碑。
“得下去走。”林野拽起背包,槐木符在口袋裏硌着掌心,涼得刺骨,“老窯廠就在前面的紅土溝裏,地圖上說走半個鍾頭就到。”
林晨跟着站起來,手不自覺攥緊了林野的胳膊:“那霧裏的東西……”
“別往心裏去。”林野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盡量穩着,“槐木符能鎮怨氣,也能擋‘不幹淨的東西’。”
下了火車,霧裏的腥味撲面而來——不是血味,是窯土混着硫磺的味,還有點淡淡的海腥氣,明明離海千裏,卻像站在漲潮的灘塗上。那些黑影近了些,不是石碑,是些矮胖的土坯,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紋路,不是漢字,也不是之前見過的債契符,是些由直線和折線拼出的星形圖案,每個角都帶着倒刺,盯着看久了,眼睛發花,像有無數只小蟲子在爬。
“別看!”林野拽了林晨一把,“這是‘星紋’,賬本上提過——能勾人的神思,看久了會發瘋。”
林晨猛地別開眼,卻還是打了個哆嗦:“我剛才好像看見紋路上有字……不是刻的,是活的,在動……”
林野沒接話,只是加快了腳步。霧裏的星紋土坯越來越多,排得歪歪扭扭的,像條引路的河,一直往紅土溝裏延伸。溝口立着塊斷碑,上面刻着“紅窯廠”三個字,字縫裏滲着黑汁,用指尖一摸,黏糊糊的,蹭在手上竟不褪色。
“就是這兒。”林野往溝裏看,溝底藏着片低矮的土房,屋頂塌了大半,煙囪歪歪扭扭地插在天上,像根生鏽的針。最中間是座老窯,窯口黑黢黢的,像張咧開的嘴,窯壁上爬滿了星紋,比土坯上的更密,紋路裏泛着紅光,像有火在底下燒。
剛走到窯口,就聽見“咔嚓”一聲——林晨踩碎了塊土坯。土坯裏掉出個東西,滾到林野腳邊,是塊巴掌大的陶片,上面印着個模糊的手印,五指分得很開,指縫間卻有蹼狀的紋路,不是人的手。
“這是……”林晨的聲音發顫。
“別碰。”林野把陶片踢到一邊,槐木符突然“嗡”的一聲,涼得像冰錐,符上的螺旋花紋轉得更快了,“裏面有東西。不是債,是……‘星核’。”
他往窯裏走,窯道窄得只能容一個人過,牆壁是紅土夯的,上面的星紋隨着腳步慢慢亮起來,紅光順着紋路爬,像有血在流。走了約莫十幾步,眼前突然開闊——是窯膛,空蕩蕩的,只有中間立着個石墩,墩上擺着個黑陶罐,罐口敞着,裏面插着根枯骨,骨頭上刻滿了星紋。
“有人嗎?”林野喊了聲,聲音在窯膛裏蕩出回音,回音撞在牆上,竟變了調,像有無數人在學他說話,“人……人……”
“別喊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窯膛深處傳來,像被窯火烤過的木頭,“來了就別吵,‘它’快醒了。”
林野往深處看,陰影裏蹲着個黑影,背對着他,穿件破爛的窯工服,背上沾着黑灰,頭發糾結在一起,像團枯藤。他慢慢回頭,臉上爬滿了皺紋,皺紋裏嵌着紅土,眼睛卻很大,瞳孔是豎的,像貓,正盯着林野手裏的背包:“秦山河的火債契……帶來了?”
“你是秦爺爺的師弟?”林野攥緊背包帶。
“算是。”黑影笑了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尖的牙,“我叫老窯。守這窯五十年了。”他指了指石墩上的黑陶罐,“罐裏是‘星髓’,當年‘它’墜下來時碎了,星髓落進窯底,燒了三天三夜,把窯土都染成了紅的。秦山河那老東西說要‘封’,就立了這窯,讓我用‘窯債’鎮着——每十年燒一個‘替身’,用替身的魂喂星髓,‘它’就醒不了。”
林晨猛地後退一步:“替身?你殺了人?”
“不是殺。”老窯搖頭,瞳孔裏映着牆上的星紋,“是‘借’。都是些欠了大債的人,自願來的——用魂換債平,劃算。”他突然往林野身邊湊了湊,鼻子嗅了嗅,“你身上有‘連域人’的味……還有‘槐木引’的氣。秦山河沒告訴你?這不是火債,是‘星饋’——‘它’醒了,就能給人間‘饋’東西,財富、壽命、力量……只要喂夠了魂。”
林野心裏一沉。克蘇魯的味兒出來了——不可名狀的存在,用誘惑換取祭品,這根本不是債,是獻祭。他摸出槐木符,符上的螺旋紋突然停了,泛着白光:“‘它’是什麼?”
“‘它’是‘星之母’。”老窯的聲音突然變了,變得又尖又細,像無數只蟲子在叫,“在天上漂了億萬年,掉下來時碎了,就剩這點星髓。只要把槐木引燒了,混着你的血喂星髓,‘它’就能湊齊碎片,重新漂上天……到時候,咱們都能跟着走,不用再守這破窯了!”
他說着,突然撲了過來,指甲變得又尖又長,往林野手裏的背包抓。林野側身躲開,槐木符往他臉上一按——“滋”的一聲,老窯尖叫起來,臉上的皺紋裏冒出白煙,皮膚像燒着的紙,慢慢往下掉,露出底下的東西——不是肉,是層灰黑色的膜,膜上爬着星紋,像活的。
“你異化了。”林野後退一步,心裏發寒。不是被怨氣纏上,是被“星之母”的力量改造成了畸形的造物,這比單純的怨氣更可怕。
“是‘饋’!是‘它’給的饋!”老窯尖叫着,往窯壁撞去。星紋被撞得亮了起來,窯膛突然晃了晃,石墩上的黑陶罐“哐當”一聲倒了,星髓灑在地上,像灘黑色的油,慢慢往四周滲。
滲到哪裏,哪裏的紅土就開始蠕動,鑽出些細長的東西,像蚯蚓,卻長着無數只小眼睛,往林晨腳邊爬。
“哥!”林晨嚇得往林野身後躲,手裏的銅錢掉在地上,銅錢碰到星髓,“滋”的一聲冒起白煙,竟融成了銅水。
林野掏出火債契——那塊紅得像火的石頭,往星髓上一扔。石頭剛碰到星髓,突然炸開,紅光把整個窯膛都照亮了。星髓裏傳來“咕咚”聲,像有什麼東西在翻身,窯壁上的星紋突然活了,順着紅光往上爬,拼出個巨大的圖案——不是星形,是個由無數眼睛和觸手組成的畸形輪廓,輪廓中間是個黑洞,像在呼吸。
“它醒了!它醒了!”老窯狂笑着,往圖案撲去,身體碰到紅光,瞬間被吸了進去,沒了蹤影。
林野拽着林晨往窯道跑,星髓裏的“蚯蚓”追在後面,爬得飛快,眼看就要纏上腳腕。槐木符在口袋裏瘋狂震動,符上的白光越來越亮,竟在身後撐起道光牆,“蚯蚓”碰到光牆,都“滋”地化成了灰。
“往哪兒跑!”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不是老窯的,也不是人的,像無數個聲音疊在一起,震得耳膜發疼。林野抬頭一看,窯頂的土掉了下來,露出個窟窿,窟窿裏沒有天,只有片旋轉的灰霧,霧裏嵌着無數只眼睛,正往下看。
是“星之母”的意識。
林晨突然捂住頭,蹲在地上,渾身發抖:“哥……我頭好疼……好像有東西往腦子裏鑽……”他的眼睛開始變渾,瞳孔裏映出星紋,和老窯剛才的樣子一模一樣。
理智侵蝕。林野心裏一緊。克蘇魯設定裏最狠的不是怪物,是對理智的瓦解。他想起秦山河說的“情引”——不是血,是情。他猛地抓住林晨的手,把槐木符塞到他手裏:“看着我!想小時候!咱們在老院槐樹下藏彈珠,你輸了就哭,我把最大的那顆給你!”
林晨渾身一震,眼淚掉了下來:“哥……彈珠……是玻璃的,藍的……”
“對!是藍的!”林野加重了語氣,聲音帶着顫,“你說長大了要給我買大房子,帶院子的,種滿槐花!你不能忘!”
槐木符在林晨手裏亮了起來,白光順着他的手臂往上爬,爬過眼睛時,星紋慢慢淡了。他喘着粗氣,眼神漸漸清明:“哥……剛才……好像有東西在跟我說話,讓我往窯裏走……”
“別聽它的。”林野拽起他,往窯外跑。紅光越來越亮,星髓已經漫到腳邊,窯壁上的巨大圖案開始往下滴黑汁,滴在地上,燒出一個個小坑。
跑到窯口時,林野回頭看了眼——圖案中間的黑洞越來越大,裏面伸出些細長的觸手,正往他們這邊抓。他突然想起奶奶賬本上的字:“紋爲契——非債,是饋。” 這“契”根本不是債契,是召喚陣,老窯守的不是債,是召喚“星之母”的祭壇。
“燒了它!”林野突然喊,把背包裏的信物——半支煙、回形針、碎畫筒片,全掏了出來,往窯裏扔。信物碰到紅光,突然燃起綠色的火,往星髓上燒。
“不——!”黑洞裏傳來尖叫,觸手瘋狂地拍打地面,窯膛開始塌。林野拽着林晨往外沖,剛跑出窯道,身後“轟隆”一聲,老窯塌了,紅土把窯口埋得嚴嚴實實,紅光和星紋都被壓在了底下。
霧慢慢散了,天上的灰紫色也淡了些,太陽重新露出白團似的輪廓。林野癱在地上,喘着粗氣,手裏的槐木符恢復了溫溫的觸感,只是符上多了道新印——像個扭曲的星紋,卻被白光壓着,看不真切。
“平了嗎?”林晨聲音發顫,還在後怕。
“暫時。”林野搖頭,看着老窯的方向,心裏沒底。克蘇魯的存在不是靠塌窯就能封印的,星髓可能還在底下,只是暫時被壓着了。“秦爺爺沒說實話。他讓我來平火債,其實是讓我來加固封印。”
林晨突然往地上指:“哥,你看。”
林野低頭一看——地上的紅土裏嵌着塊碎陶片,上面印着個小小的“人”字,和賬本上“人債”的標記一模一樣。陶片旁邊,還壓着根細長的黑毛,不是人的,也不是動物的,像從星紋上掉下來的。
“人債……”林野撿起陶片,心裏沉得像灌了鉛。最後一處債,恐怕和“星之母”也脫不了幹系。
風從紅土溝裏吹過,帶着股焦糊味,還有點極輕的低語,像從地下傳來的,若有若無。林野攥緊槐木符,往火車的方向走,林晨跟在他身邊,一步三回頭,好像怕老窯會突然再塌一次。
老家的老宅子,等着他們的是什麼?人債背後,是不是還藏着“星之母”的碎片?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手裏的陶片在發燙,槐木符的白光越來越弱,這場和“星之母”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