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過幾天我帶你出去看看”陳景山說這話時,是在一個尋常的傍晚。
他剛結束一個視頻會議,眉宇間還帶着未散盡的凌厲,但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攬入懷中時,語氣卻刻意放得輕緩:
“接下來有幾天假期,”他低頭,用下巴蹭了蹭方秋桐的發頂說“到時候帶你去玩。”
“玩?”
這個字眼從陳景山口中說出來,帶着一種奇異的陌生感。
方秋桐靠在他懷裏,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玩?
去哪裏玩?
和誰玩?
怎麼玩?
一連串的問號在她腦海中炸開,最終匯成一種近乎荒謬的錯愕。
在她的認知裏,陳景山的世界只有兩種狀態:工作,以及在她身邊。
而“玩”,這個充滿煙火氣、需要融入外部世界、甚至帶着不可控變量的活動,似乎與他,也與他們目前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態格格不入。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玩笑的痕跡,但只對上他沉靜的目光。
那目光深處,似乎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方秋桐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幾拍。一種久違的、對外面世界的模糊渴望,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陽光、海風、陌生的街道……這些被她刻意壓抑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
但緊隨其後的,是更深的遲疑和……一絲恐懼。
離開這個公寓,這個被他嚴密掌控、同時也保護着她的堡壘,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她要重新暴露在陽光下,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下。
意味着她要面對可能遇到的熟人,可能要回答難以啓齒的問題。
更意味着,她將不再僅僅是他羽翼下的私有物,而要短暫地恢復一個“社會人”的身份。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栗。她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害怕。
害怕外面的世界,害怕那種需要自己應對、不再被他全方位包裹的感覺。
她習慣了這裏的秩序,這裏的安靜,這裏只有他和她的絕對領域。
“怎麼了?”陳景山察覺到她的沉默和身體的僵硬,手臂微微收緊,語氣裏帶着一絲緊張“不想去?”
方秋桐立刻搖了搖頭。她不是不想,是不敢,是……不確定。
她重新將臉埋進他胸膛,嗅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氣息,悶悶地說:“……沒有。想去。”
她的聲音很小,帶着點猶豫,但終究是給出了肯定的答復。
陳景山似乎鬆了口氣,撫摸着她的長發:“那就這麼定了。我來安排。”
方秋桐靠在他懷裏,聽着他沉穩的心跳,心情卻復雜難言。
一場看似甜蜜的旅行。
對她而言,卻像是一場即將到來的、對她適應能力的考驗,也是一次對她內心依賴程度的檢測。
她不知道,當囚籠的門被暫時打開,她是會迫不及待地振翅飛向久違的天空,還是會因爲習慣了籠中的溫暖與喂食,而變得畏縮不前,甚至……渴望盡快回到這個熟悉的安全地帶。
這個念頭如同鬼魅,在陳景山宣布假期安排後的幾天裏,日夜纏繞着方秋桐。
她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可笑的兩難境地。
一方面,被壓抑已久的、對“外面”的渴望,如同蟄伏的種子,在“旅行”這個詞的澆灌下,悄然蘇醒。
她會不自覺地想象碧海藍天,想象踩着細沙的感覺,想象沒有固定日程、不用等待門鎖轉動聲的輕鬆。
那是一種對“正常生活”、對“自由呼吸”的本能向往。
她甚至偷偷在網上瀏覽目的地的圖片,看到那些洋溢着笑臉的遊客,心裏會泛起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試圖忽略的羨慕。
她渴望證明,自己還沒有完全被馴化,還能獨立行走在陽光下。
但另一方面,一種更深層、更強大的慣性力量,如同海底的暗流,牢牢拖拽着她。
她開始莫名焦慮。擔心陌生的環境會讓她無所適從,擔心自己早已失去了獨自應對不確定性的能力。
她甚至潛意識裏開始爲這個“堡壘”尋找留下的理由——這裏的床更柔軟,空氣更幹淨,一切都井然有序,不用擔心任何意外……
更讓她感到心驚的是,當她試着構思旅行需要準備的物品清單時,第一個闖入腦海的,竟是陳景山會需要帶什麼?他的胃不好,飲食需要注意;他睡眠淺,需要熟悉的枕頭和眼罩;他甚至可能會因爲氣候變化而腿傷不適……
她的思緒,她的考量,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優先圍繞着他來運轉。
她恐懼地意識到,那扇即將打開的門,照射進來的陽光,或許並不會讓她感到溫暖,反而會刺痛她早已適應了昏暗的眼睛。
啓程的前一晚,方秋桐站在衣帽間裏整理行李。手指拂過那些柔軟的衣服,她卻感覺像是在觸摸一層陌生的皮膚。這些衣物,大多是他讓人爲她添置的,符合他的審美,適合在他掌控下的場合。
她看着鏡子裏那個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輕愁和猶豫的自己,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考驗尚未開始,她仿佛已經預見了結果。
她害怕的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害怕面對那個已經被陳景山深刻改造過的自己。
害怕發現自己翅膀已經退化,害怕在自由的風中感到眩暈和不適,更害怕在體驗過短暫的“外出”後,發現自己竟然會……想念這個囚籠。
這種對自身軟弱的預知,比任何外界的威脅都更讓她感到絕望。
陳景山走進來,從身後抱住她,看着鏡中的她,語氣帶着一絲滿意:“都收拾好了?”
方秋桐靠在熟悉的懷抱裏,感受着那份讓她安心也讓她沉淪的溫度,輕輕“嗯”了一聲。
在這一刻,她悲哀地確認了——
當籠門真正打開時,她或許連嚐試飛出去的勇氣都沒有。
因爲維系她世界運轉的重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從她自己的內心,轉移到了這個抱着她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