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空曠,回音在陳義發麻的指節上震顫。
那股陰冷潮氣,正順着門板,絲絲縷縷地往他骨頭縫裏鑽。
門內,死寂一片。
倒是斜對着雜貨鋪門口,一個拎着鳥籠的大爺停了腳。
他渾濁的眼珠把陳義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那眼神,像在看一個腦子不清醒的。
“後生,敲那門幹嘛?”大爺京片子味很沖。
陳義收回手,朝他點了下頭。
“找人。”
“找人?”大爺被逗樂了,手裏的鳥籠子一晃,“你找鬼呐?這‘蘇府’,封了快五十年了!當年一場大火,裏頭的人燒了個精光,就剩個空殼子。”
他壓低嗓門,往前湊了兩步,臉上是獨知內情的神秘。
“我跟你說,這地兒邪性。以前的老街坊,半夜總聽見裏頭有唱戲的,咿咿呀呀,瘮得慌。後來請高人看了,說宅子底下壓着髒東西,怨氣太重。封條一貼,這才消停。”
大爺指了指那個鏽成鐵疙瘩的大鎖。
“看見沒?打我記事起,這鎖就沒開過。你找的那個蘇文清,要是當年住裏頭的,骨頭渣子都化沒了。”
陳義沉默着,靜靜聽完。
大爺見他不吭聲,以爲他怕了,擺擺手。
“行了,聽大爺一句勸,趕緊走。這地兒晦氣,沾上了,小心晚上鬼壓床。”
說完,他拎着鳥籠,哼着小曲兒走遠了。
胡同恢復了喧囂,買菜的,上班的,人來人往,煙火氣蒸騰。
唯獨這扇朱漆剝落的大門,像一塊嵌在活人世界的墓碑,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陳義沒有走。
大爺說的,是活人知道的事。
他要找的,是死人惦記的債。
就在他準備另尋他法時——
一道微不可聞的機括聲,從身側響起。
不是那扇被鐵鏈纏死的大門。
是旁邊一扇幾乎與灰色牆體融爲一體的小角門,裂開了一道黑漆漆的縫隙。
一只布滿褐斑的枯手從門縫裏伸出,搭在門框上。
緊接着,一顆花白頭發的腦袋探了出來。
那是個老頭,整個人像是從這宅子的腐朽裏長出來的,皮膚蠟黃,溝壑縱橫。他一雙眼睛渾濁不堪,深處卻藏着一絲警惕的精光,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對襟褂子,散發着和老宅同源的陳腐氣味。
“你找誰?”老頭的聲音幹澀沙啞。
陳義轉身,迎上那雙渾濁的眼。
“蘇文清先生,在家嗎?”他重復了一遍。
老頭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臉上的褶子瞬間堆成了千層糕。
“這裏沒有叫蘇文清的,你找錯了。”
他說着,便要關門。
“是嗎?”
陳義不急不緩,從口袋裏摸出那塊黑色的琉璃瓦碎片,攤在掌心。
“那這個東西,想必你也不認得?”
老頭關門的動作,驟然凝固。
他的視線被那塊瓦片死死盯住。
那雙渾濁的眼珠一縮,瞳孔裏映出的不再是陳義,而是滔天的恐懼與深埋的悲慟。
他的手開始失控地劇顫,嘴唇哆嗦,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那是靜心殿的瓦。
那上面的刻字,是他親眼看着小姐一筆一劃刻上去的。
“故人所托。”陳義收回瓦片,聲音平淡,字字卻有千鈞之重,“她讓我來問一句話。”
“小姐……”
老頭喉嚨裏擠出兩個字,眼眶瞬間通紅,渾濁的老淚滾落下來。
他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靠着門框才沒有軟倒。
“她……她還在?”
“在過。現在沒了。”陳義道,“我替她走完了最後一程。現在,輪到你們了。”
老頭劇烈地喘着粗氣,死死盯着陳義的臉,像要看穿他的魂魄。
許久,他終於下了某種決心。
“先生……已經不在了。”他聲音嘶啞,眼神卻飄忽不定。
“是嗎?”陳義沒有戳破這拙劣的謊言。
“你……你把東西留下。”老頭伸出那只顫抖的手,“我會把它放到先生的靈前。”
“東西不能給你。”
陳義搖頭。
“這是‘義字堂’接下的因果,必須親手了結。”
他看着老頭,像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我不管蘇文清是死是活,也不管這院子裏藏着什麼。”
陳義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三天後的子時,我會再來。”
“到時候,我需要一個交代。”
“否則,我就用我們抬棺匠的法子,親自開門,進去討債。”
話音落,他轉身便走,沒有半分遲疑,徑直匯入了胡同的人流之中。
進門後,老頭呆立良久。
直到陳義的身影徹底消失,他臉上的悲慟才被一種更深的恐懼與決絕吞噬。
他猛地關上角門,插上門栓。
院內,比外面看到的更加破敗。
雜草封喉,死水枯池,亭台樓閣的飛檐上掛滿蛛網,空氣裏腐朽的陰冷幾乎凝成實質。
老頭穿過荒草,快步沖進主屋。
屋內光線昏暗,厚重的窗簾隔絕了所有天光。正堂之上,沒有神佛,只有一個空空如也的靈位。
老頭“噗通”一聲跪倒,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先生!”他抬起頭,老淚縱橫,聲音發顫。
“福伯。”
一個溫潤,卻又帶着碎瓷般病弱感的男人聲音,從屏風後幽幽傳來。
“外面,吵什麼?”
福伯身體一顫,連忙擦幹眼淚,恭敬地回答:“沒……沒什麼。一個問路的,走錯了。”
屏風後,沉默了片刻。
“是嗎?”那聲音很輕。
福伯跪在地上,頭埋得更低,身體抖得篩糠。
“福伯。”
屏風後的聲音裏,忽然帶了一絲疲憊的笑意。
“你跟了我六十年,什麼時候,也學會撒謊了?”
一只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從屏風後伸出,搭在了紫檀木的邊框上。
“是她……派人來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