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鬆軟的黃土路，終於將雁門關外的黃沙遠遠甩在身後。
景牧勒住馬繮，抬頭望向天際，連日陰沉的天空竟透出幾分澄澈的藍，風裏也少了幾分凜冽，多了些溫潤的泥土氣息——越往長安去，人煙便越發稠密，眼底的景象也終於從荒寂的戈壁，換成了錯落的田舍與阡陌間勞作的農人。
隊伍行至一處官道岔口時，遠遠便見前方擠滿了人。
待走近些，景牧才看清，那些百姓竟自發列在道路兩側，老的拄着拐杖，小的由大人牽着，手裏或提着竹籃，或捧着布包，見載着棺槨的馬車過來，人群中先是一陣寂靜，隨即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泣聲。
“是景大將軍的棺木……”有人哽咽着開口，話音剛落，便有婦人捂着臉哭出了聲。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拽了拽母親的衣角，小聲問：“娘，景大將軍是誰呀？”婦人蹲下身，抹了把眼淚，聲音帶着敬重：“是守護咱們中原，不讓胡騎進來欺負人的大英雄。”
景牧坐在馬背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喉嚨突然發緊。
他曾無數次聽父親說“爲將者，當守土安民”，卻直到此刻才真切明白，父親用一生踐行的誓言，早已刻進了百姓的心裏。
有人捧着剛摘的新鮮瓜果遞過來，瓜果上還沾着晨露；有老農提着布袋子，裏面裝着粗糲卻飽滿的幹糧；還有酒肆的夥計抱着酒壇，非要給親兵們斟上兩碗，說“這是敬景大將軍的”。
這些東西或許不貴重，卻帶着最質樸的心意。
景牧翻身下馬，對着百姓們深深作揖，聲音有些沙啞：“多謝諸位鄉親惦念家父，景牧代先父，謝過大家。”
人群中立刻有人擺手：“少將軍客氣了，景大將軍護着咱們，咱們送他一程，是應該的！”
張嬤嬤掀開車簾，看着這一幕，眼圈也紅了。
南凜走到景牧身邊，壓低聲音道：“少將軍，人多眼雜，雖都是百姓，咱們也得留意些。”
景牧點點頭，目光掃過人群，見皆是尋常農戶打扮，神色間滿是悲痛與敬重，便稍稍放下心來——這般熱鬧的場景，想來刺客不會貿然動手。
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對方的狠絕。
隊伍行至一個小村莊外時，村民們早已在村口等候。
馬車剛停下，十幾個村民便一窩蜂的涌了上來，不顧親兵們的阻攔，直接圍着棺槨“撲通”一聲跪下，哭聲瞬間響徹村口。
爲首的老者頭發花白，趴在棺木旁，老淚縱橫：“景大將軍啊，您怎麼就走了……前年胡騎來犯，若不是您帶着兵趕來，咱們這村子早就沒了啊！”
親兵們見狀，連忙上前想將村民扶起，可無論怎麼勸，衆人都不肯起身，只是一個勁地哭。
景牧看着這場面，心中也泛起酸楚，正想上前再說些寬慰的話，突然聽到“啊”的一聲慘叫——一名親兵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鮮血正順着刀柄往外滲。
“戒備！”南凜反應最快，立刻拔出佩劍，高聲喝道。
隊伍瞬間繃緊了神經，可此時村民們仍圍在棺槨旁哭喊，人群混亂不堪，根本分不清誰是刺客。
景牧的目光迅速掃過人群，很快發現了異常——幾個身形格外嬌小的“村民”混在其中，他們穿着寬大的粗布衣裳，腦袋埋得很低，可動作卻異常敏捷，與周圍痛哭流涕的百姓截然不同。
這些人看似瘦弱，卻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顯然不是普通村民。
“不要濫殺無辜！”景牧大喊一聲，生怕親兵們因緊張誤傷到百姓。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突然從人群中竄出，手中短刀寒光一閃，直取景牧心口。景牧早有防備，側身避開的同時，反手抽出腰間佩劍，“當”的一聲擋住對方的攻擊。
這一交手，景牧更確定了這些人的身份——招式刁鑽狠辣，與之前雁門關遇到的殺手如出一轍，只是身形更小巧，擅長在混亂中隱匿行蹤。
他剛逼退眼前的刺客，就聽到人群中傳來孩童的哭喊聲。轉頭一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孩童被混亂的人群推倒在地，而一名殺手正提着刀，朝着孩童的方向撲去。
他們無差別攻擊。
“住手！”景牧來不及多想，縱身一躍，將孩童緊緊攬進懷裏，轉身用後背擋住殺手的刀。
“噗嗤”一聲，刀刃劃破衣料，深深刺入景牧的後背，沉悶的聲響讓周圍的哭喊都瞬間停滯。
孩童被嚇得渾身發抖，抬頭看着景牧蒼白的臉，眼中滿是驚詫。
景牧咬着牙，強忍着劇痛，反手一劍刺向殺手的咽喉。殺手猝不及防，當場倒地。
“少將軍，您沒事吧？”南凜立刻沖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景牧，目光落在他後背的傷口上，臉色驟變。
景牧卻擺了擺手，推開他的手，聲音依舊沉穩：“我沒事，速戰速決，別讓刺客傷了百姓。”
可局勢早已失控。
殺手們根本不顧及百姓的安危，手中的刀既殺士兵，也砍向無辜的村民。
人群徹底亂了，叫嚷聲、呼救聲、廝殺聲混在一起，讓人分辨不清方向。
一名年輕的親兵正與刺客纏鬥，突然看到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朝着自己撲來，他下意識地揮劍，中年男人應聲倒地。
“當家的！”一聲淒厲的哭喊響起，一個滿臉滄桑的婦人撲到中年男人身邊，抱着他的屍體痛哭。
親兵這才看清，中年男人手裏根本沒有武器，只是想在混亂中護住妻子，卻被自己誤殺了。
小兵愣在原地，手裏的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眼神滿是慌亂與無措。就在他失神的瞬間，一名殺手趁機從背後襲來，短刀直刺他的後心。
“小心！”景牧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小兵的胳膊，將他拽到身後，同時揮劍擋住殺手的攻擊。劍身與短刀碰撞，震得景牧後背的傷口又疼了幾分，他忍不住悶哼一聲。
“少將軍……”小兵看着景牧後背滲出的鮮血，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嘴唇哆嗦着，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先別說話。”景牧打斷他，目光緊緊盯着眼前的殺手。
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強勁有力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撤！”
不知是誰在殺手群中喊了一聲，原本還在纏鬥的刺客們立刻收招，不再戀戰。
他們動作極快，轉眼便竄出人群，甚至還不忘將倒地的同伴屍首拖走，只留下滿地狼藉。
馬蹄聲越來越近，很快，一隊騎兵出現在村口。
爲首的人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景牧面前，抱拳道：“景小將軍，末將是京畿衛副指揮使李崇，奉陛下之命，前來接應您回京。”
景牧看着眼前的騎兵，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百姓屍體，以及仍在哭泣的村民，後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中卻一片冰涼。
他沒有理會李崇，而是走到那個失去丈夫的婦人身邊，蹲下身，聲音低沉：“大娘，是我們連累了您。景牧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婦人只是抱着丈夫的屍體，哭得肝腸寸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被景牧救下的孩童，緊緊扒着景牧的腿，怯生生地看着他。
景牧站起身，望着長安的方向，眼神復雜——那個高居龍位的帝王，究竟還藏着多少算計，他如今還猜不透。
但他清楚，無論前方有多少危險，他都必須帶着父親的棺木，一步步走進長安——不僅是爲了完成父親的遺願，更是爲了查清真相，給死去的親兵、無辜的百姓，還有他自己，一個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