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北京的雪一場接一場。
棋院院子裏的老槐樹掛滿冰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訓練室的暖氣開得很足,但坐在棋盤前久了,手指還是會凍得發僵。
時光的等級分慢慢爬升。一月份的幾個小型比賽,他拿了一個亞軍,一個四強,積分漲了不少,排名進了前四十。
俞亮的狀態也回暖了。輸給時光的挫敗感似乎轉化成了動力,他訓練更刻苦了,在內部排名賽裏連贏五場,重新擠進前五十。
兩人的差距,依然存在,但在縮小。
“照這個速度,”洪河看着積分榜感嘆,“你們倆很快就能追上那些老將了。”
“還早呢。”時光看着自己的對局記錄——贏的多,但輸的也不少。而且輸的棋,暴露出很多問題:形勢判斷不準,中盤戰鬥經驗不足,官子計算粗糙。
“小友,莫急。”褚嬴在復盤時總這樣說,“職業棋手的成長,不是直線上升,是螺旋前進。進兩步,退一步,再進三步。”
螺旋前進。時光想起小學自然課上學過的比喻:像螺絲釘,一圈一圈往上擰,雖然慢,但扎實。
扎實。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扎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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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一個意外的邀請。
棋院辦公室,總教練方緒遞給時光一張請柬:“‘方圓杯’中日韓新銳對抗賽,邀請你去。”
時光愣住:“我?爲什麼?”
“新秀賽冠軍,加上這幾個月的表現,夠資格了。”方緒說,“代表中國的新銳棋手,去日本下三天比賽。對手是日本和韓國的新銳。”
中日韓對抗賽!這是年輕棋手夢寐以求的舞台!
“還有誰去?”時光接過請柬,手在抖。
“俞亮也去。還有兩個等級分前三十的年輕棋手。”方緒頓了頓,“好好準備。這不僅是比賽,也是學習的機會——看看日韓的新銳是什麼水平。”
時光拿着請柬跑回宿舍,興奮得差點摔跤。
“褚嬴!我要去日本比賽了!”
褚嬴的虛影在燈光中顯現,表情有些復雜:“日本……我生前,曾聽說有遣唐使來學棋,但從未去過。”
“這次我帶你去!”時光激動地說,“讓你看看現代的日本圍棋!”
“好。”褚嬴微笑,但笑容裏有些別的情緒——像是懷念,又像是傷感。
時光沒注意。他開始瘋狂地準備:研究日本新銳的棋譜,學習日韓棋手的風格,甚至開始學幾句簡單的日語。
俞亮也在準備。兩人在訓練室相遇時,會交換一些資料。
“日本的新銳喜歡‘模樣作戰’。”俞亮指着棋譜,“他們的棋很厚,但速度慢。”
“韓國的新銳很凶。”時光翻着另一本棋譜,“喜歡戰鬥,喜歡屠龍。”
“那我們就要穩。”俞亮總結,“不能跟着他們的節奏走。”
“嗯。”
這是他們第一次代表國家出戰。雖然只是新銳賽,但意義不同。
壓力,也隨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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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三天,林瀾來了棋院。
她提着一個紙袋,在宿舍樓下等時光。
“聽說你要去日本比賽。”林瀾把紙袋遞給他,“這個,給你。”
時光打開,裏面是一本日文圍棋雜志,還有一盒……喉糖?
“雜志是最新的,有日本新銳的棋譜分析。”林瀾解釋,“喉糖是……日本那邊冬天幹燥,容易嗓子疼。”
“謝謝……”時光心裏涌起暖流,“你總是……想得很周到。”
林瀾淡淡地說:“我父母經常出國,我知道一些。”
又是父母。時光已經習慣了林瀾用這個理由解釋一切。
“林瀾,”時光猶豫了一下,“你……想不想要什麼日本的東西?我給你帶。”
林瀾搖搖頭:“不用。好好比賽就行。”
她頓了頓,又說:“日本棋院的院子裏有棵幾百年的櫻花樹,現在還沒開,但你可以去看看。”
“你怎麼知道?”時光驚訝。
“書上看的。”林瀾平靜地說,“走了。”
她轉身離開,背影在雪地裏很單薄。
時光看着手裏的雜志和喉糖,心裏那個疑問又浮上來:林瀾,到底是什麼人?
爲什麼她總知道那麼多,又總表現得那麼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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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日本棋院。
二月的東京比北京暖和些,但依然寒冷。日本棋院是一棟傳統的和式建築,院子裏確實有一棵巨大的櫻花樹,枝條光禿禿的,但能想象春天花開時的盛景。
比賽在棋院的特別對局室舉行。中日韓各四名新銳,循環賽制,每人下三盤。
時光的第一盤,對韓國新銳樸俊秀,十七歲,韓國棋院的新星。
猜先,時光執黑。
樸俊秀的棋風果然凶猛,開局就四處挑釁,想打亂時光的節奏。但時光早有準備,他穩扎穩打,不急不躁。
中盤時,樸俊秀下出了一手看似凶悍的“斷”,想引發大規模戰鬥。
時光看着棋盤,腦海裏響起褚嬴的聲音:“小友,這裏不能退。‘扳’!”
時光落子。“扳”!
樸俊秀立刻“長”!局部形成復雜的對殺。
接下來的十幾手,是驚心動魄的戰鬥。樸俊秀的計算力很強,但時光在褚嬴的指導下,算得更深。
最終,時光執黑中盤勝。當他投下最後一子時,樸俊秀盯着棋盤看了很久,然後深深鞠躬:“很強。”
“承讓。”時光回禮。
第二盤,對日本新銳山本和也,十八歲,日本圍棋世家出身。
這盤棋的風格完全不同。山本的棋很厚,很穩,像日本茶道一樣,講究“和敬清寂”。他不急不躁,慢慢布局,慢慢圍空。
時光下得很別扭。他想發力,卻無處發力;想戰鬥,對方不接戰。
“小友,”褚嬴提醒,“他在下‘本因坊流’,講究‘不戰而勝’。你要打破他的節奏。”
怎麼打破?時光盯着棋盤。忽然,他看到了——在山本厚實的模樣裏,有一個細微的缺陷。
他落子。“點”!
山本愣住了。這手“點”看似無理,實則打在了他最難受的地方。他長考了十分鍾,才謹慎地“擋”。
時光立刻“扳”!局部形成劫爭。
山本的節奏被打亂了。他開始下出一些不那麼“本因坊”的棋,露出破綻。
最終,時光執白半目險勝。
“你的棋……很有意思。”賽後,山本用生硬的漢語說,“不像中國棋手,也不像韓國棋手。”
“謝謝。”時光不知道怎麼解釋——他的棋裏有褚嬴千年的積澱,當然與衆不同。
第三盤,對另一個中國棋手——不是俞亮,是等級分前三十的劉浩。
這盤棋下得很激烈。兩人知根知底,每一步都在算計。最終時光輸了,輸在一個中盤誤算上。
“可惜。”復盤時,劉浩說,“如果你這裏‘跳’一手,就贏了。”
“嗯,是我算漏了。”時光承認。
三盤結束,時光兩勝一負。俞亮三戰全勝!樸俊秀兩勝一負,山本一勝兩負。
最終個人排名:俞亮第一,樸俊秀第二,時光第三。
“不錯。”領隊教練拍拍時光的肩,“第一次國際比賽,能拿第三,很好了。”
時光看向俞亮——他正在接受日本媒體的采訪,表情平靜,但眼神裏有光。
他做到了。在更大的舞台上,證明了自己。
晚上,中日韓的年輕棋手們一起吃飯。語言不通,但圍棋是共同的語言。他們用棋子擺變化,用手比劃,笑聲不斷。
時光喝了一點清酒,臉頰發燙。他看着這些同齡人——韓國的樸俊秀在教大家韓語圍棋術語,日本的山本在演示茶道,中國的劉浩在講笑話。
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文化,但坐在棋盤前,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專注,一樣的執着,一樣的……熱愛。
“小友,”褚嬴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帶着感慨,“千年之前,我從未想過,圍棋會傳到海外,會有這麼多不同的人在下。”
“現在你看到了。”時光在心裏說,“圍棋,是世界性的。”
“是啊。”褚嬴輕聲說,“真好。”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時光趴在窗邊,看着東京的夜景。高樓大廈,霓虹閃爍,和北京很像,又不太一樣。
“褚嬴,”他忽然問,“你想去京都看看嗎?明天有半天自由活動時間。”
褚嬴沉默了很久,才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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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時光向領隊請了假,一個人去了京都。
新幹線飛馳,窗外的風景從城市變成田野,又變成古都的街巷。
京都的雪還沒化,古寺的紅牆黑瓦上覆蓋着薄薄的白。時光按照旅遊指南,去了幾個著名的寺廟:金閣寺、清水寺、龍安寺。
在龍安寺的枯山水庭院前,他站了很久。
那是一片用砂石鋪成的庭院,上面劃着細細的紋路,像水波,又像棋盤的線條。幾塊石頭散落其中,像棋子。
“枯山水……”褚嬴輕聲說,“以砂爲水,以石爲山。無中生有,靜中見動。這……和圍棋很像。”
“很像?”時光不解。
“都是抽象的,都是意境的。”褚嬴解釋,“圍棋不是具象的戰爭,是抽象的計算與美感。就像這枯山水,不是真的山水,是人心中的山水。”
時光看着庭院,似懂非懂。但他能感覺到,那種寧靜,那種禪意。
“我生前,”褚嬴繼續說,“也喜歡在庭院裏下棋。竹影婆娑,流水潺潺,棋子落盤的聲音,像雨打芭蕉。”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遙遠的懷念。
時光忽然意識到,褚嬴已經一千五百年沒看過真正的山水了。這一千五百年,他困在棋盤裏,只有黑白子,只有勝負。
“褚嬴,”時光輕聲說,“對不起。”
“爲什麼道歉?”
“我從來沒問過你……想不想看風景,想不想……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褚嬴笑了,虛影在冬日的陽光下幾乎透明:“小友,能和你一起下棋,能看這個時代,能去日本……我已經很滿足了。真的。”
但時光知道,這不夠。遠遠不夠。
一個等待了千年的人,不該只是“滿足”。
他握緊拳頭,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幫褚嬴找到“神之一手”,一定要讓他……真正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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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後,生活回到正軌。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國際比賽的經歷,讓時光的眼界開闊了。他看到了不同的棋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可能性。
他開始嚐試在自己的棋裏融入一些新的東西:韓國的凶悍,日本的厚重,加上中國棋手的中庸之道,還有褚嬴的古譜智慧。
“你的棋……越來越難懂了。”一次訓練賽後,洪河撓頭說,“有時候像韓國人,有時候像日本人,有時候又不知道像誰。”
“這是好事。”俞亮在旁邊說,“有自己風格的棋手,才能走得更遠。”
俞亮的棋也在變化。從日本回來後,他的棋少了些急躁,多了些沉穩。他開始學習日本棋手的“大局觀”,學習韓國棋手的“精準計算”,融合成自己的東西。
兩人都在進化,都在尋找自己的路。
三月,櫻花開的季節。
林瀾又來了棋院,這次帶來幾本關於AI圍棋的論文復印件。
“現在圍棋AI發展很快。”她把資料遞給時光,“阿爾法狗已經能贏職業棋手了。雖然還沒公開,但很快就會改變圍棋界。”
時光翻着那些滿是數學公式的論文,頭都大了:“我看不懂……”
“沒關系。”林瀾說,“重點是,AI的棋和人類不一樣。它們不按定式下,不按常理出牌。你要有心理準備。”
“AI……真的那麼強?”
“很強。”林瀾點頭,“但AI的強,也是一種學習的機會。看AI怎麼下棋,可以開拓思路。”
時光想起在日本時,褚嬴說過類似的話:“圍棋千年,變的只有棋子,不變的是人心。但未來……可能連‘心’都要變了。”
是啊,AI沒有“心”,只有計算。但正是那種純粹的計算,可能會下出人類想不到的棋。
“我會關注的。”時光把資料收好,“謝謝。”
林瀾看着他,忽然說:“時光,你覺得圍棋是什麼?”
又是這個問題。時光想了想:“是……藝術?是競技?是……對話?”
“都是。”林瀾說,“但對我來說,圍棋是……時間的記錄。”
“時間的記錄?”
“嗯。”林瀾看向窗外,櫻花正在綻放,“一盤棋,從第一手到最後一手,記錄了兩個人一段時間內的思考、計算、情感。就像化石記錄地質年代一樣,棋譜記錄的是……思維的年代。”
思維的年代。這個詞很美,也很深奧。
時光忽然覺得,林瀾不像個高中生。她像個……哲人。
“林瀾,”他忍不住問,“你以後想做什麼?”
林瀾沉默了幾秒,然後說:“可能……研究圍棋AI吧。或者研究圍棋心理學。還沒想好。”
圍棋AI,圍棋心理學。都是很前沿的領域。
“你一定可以的。”時光真誠地說。
林瀾淡淡一笑:“你也是。繼續下棋,繼續變強。”
她走了。時光看着她留下的資料,心裏涌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在這個時代下棋,不僅要和人類對手競爭,還要和AI競爭,和整個圍棋的歷史競爭。
壓力很大,但……也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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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變故發生。
洪河接到家裏電話,爸爸的康復出現反復,需要第二次手術。
“手術費……還要五萬。”視頻電話裏,洪河眼睛通紅,“我……我拿不出來。”
時光立刻說:“我借你。我新秀賽的獎金還沒用完。”
“我也借你。”俞亮說。
“還有我。”沈一朗從方圓打來電話——他正在準備今年的定段賽,但聽說洪河的事,立刻表示要幫忙。
“不用不用!”洪河搖頭,“你們自己也要用錢……”
“別廢話。”時光打斷他,“我們是朋友。”
最終,時光出了兩萬,俞亮出了兩萬,沈一朗出了一萬。吳迪也從大學寄來五千——他考上師範大學了,正在勤工儉學。
手術費湊夠了。洪河連夜趕回方圓。
“等我回來。”他走時說,“我一定……一定好好下棋,把錢還給你們。”
“不急。”時光拍拍他的肩,“叔叔的病要緊。”
洪河走了。宿舍裏只剩下時光和俞亮。
那天晚上,兩人在訓練室復盤到很晚。
“洪河太不容易了。”時光嘆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俞亮說,“我們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的時候,伸出手。”
“嗯。”
窗外,春雨淅淅瀝瀝。棋院裏的燈光,在雨夜裏顯得格外溫暖。
時光看着棋盤,忽然想起林瀾的話:圍棋是時間的記錄。
那麼,他和俞亮、洪河、沈一朗、吳迪、林瀾……這些人一起下的棋,記錄的是什麼呢?
是友情,是成長,是互相扶持的時光。
而這些,比任何勝負都珍貴。
“俞亮,”時光忽然說,“不管以後我們變成什麼樣,都要繼續下棋。”
“當然。”俞亮點頭,“這是我們的路。”
兩人對視,在雨夜的燈光下,許下了無聲的約定。
棋道漫長,但他們不會孤單。
因爲有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