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的晨霧是浸了水的蟬翼,貼着火山岩嶙峋的肌理緩緩起伏。
黑色越野車碾過碎石路,驚起岩縫裏棲息的夜鷺。蘇星韞推開車門時,山風卷着海鹽的腥澀撲進鼻腔。
趙聿盛正從後備箱取出登山杖,淺灰色沖鋒衣軟化了他慣常的凌厲輪廓,像把淬火的刀收回絲絨刀鞘。
朝陽從他身後漫過來,給那副寬肩鍍上毛茸茸的金邊——這畫面太過違和,仿佛看見獵豹在舔舐露水。
“六千萬年前的火山岩。”他指向遠處赭紅色的岩層群,聲線被海風濾得鬆散,“岩漿遇海水淬出的柱狀節理,最適合看你想要的光影戲劇。”
登山杖叩擊玄武岩的脆響裏,她跟着他踏上步道。
潮聲在腳下咆哮,他始終走在臨崖的一側,身影如移動的屏障。當舉着自拍杆的遊客潮水般涌來時,他側身用肩胛抵住護欄,爲她隔出方寸安寧。
“趙先生對地質很了解?”她望着他撫摸岩壁的手,那雙手曾在她夢裏化作扼住命運咽喉的利爪。
“小時候常來。”登山杖輕點一處風化的孔洞,“這裏很安靜。”
話音落進岩縫,驚跑一只石龍子。
此刻他站在晨曦裏,岩壁投下的陰影恰好掩住他頸側一道淡白疤痕。
行至斷崖轉角,狂風驟然撕開霧幔。
蘇星韞的寬檐草帽被掀飛,像蒲公英脫離莖稈。她下意識伸手追捕,指尖卻撞進溫熱的掌心。
趙聿盛不知何時已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凌空撈住帽檐。他站成迎風的礁石,沖鋒衣下擺獵獵作響,完全將她籠罩在帶着體溫的陰影裏。
“謝謝…”她試圖抽手,卻像陷入精心編織的蛛網——看似輕盈,實則每根絲線都暗合着無法掙脫的力學。
他垂眸替她系帽帶,食指擦過她耳後肌膚。那裏有根血管正突突跳動,與他指尖的頻率共振。
這個距離能數清他睫毛在顴骨投下的柵格陰影,能聞到他身上混着火山塵的凜冽,像把遠古地質年代凝在了一具血肉之軀裏。
“看腳下。”他突然鬆手,轉向崖外翻滾的雲海,“潮汐要變了。”
蘇星韞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海浪正在侵蝕礁岩上金色的光斑。
原本凝固的霞光突然開始流動,岩柱的陰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行,仿佛有看不見的巨手在撥動地球鍾表。
她情不自禁取出素描本,炭筆剛觸到紙面,他卻自然接過她肩上的背包。帆布帶子擦過他沖鋒衣的魔術貼,發出撕裂般的輕響。
“畫吧。”他靠上岩壁,從背包側袋抽出保溫杯遞過來,“凍頂烏龍,溫度剛好。”
她接過來,杯壁殘留的體溫燙着掌心。翻開素描本時,發現夾頁裏多了張便籤紙,上面是精準標注日出方位的簡圖,角落畫着朵笨拙的山茶——墨跡被水汽暈開,像哭過的眼睛。
斷崖下方突然傳來孩童啼哭。她擱下筆望去,見小女孩的氣球卡在岩縫裏。
尚未反應過來,趙聿盛已縱身躍下矮崖。沖鋒衣灰色下擺如鷹翼展開,落地時登山杖精準挑斷纏住氣球的枯藤。
“拿穩。”他把氣球繩繞回孩子手腕,動作生疏卻輕柔。
抬頭看見她怔忡的目光,竟挑眉指了指她膝頭的素描本:“蘇老師,模特要收費的。”
海風突然轉向,將他這句話揉碎送進她耳中。
她低頭疾速運筆,在畫到岩層陰影時用了極重的力道。炭粉簌簌落下,如同那些正在崩塌的心防。
當他重新靠回原處時,她鬼使神差地將保溫杯遞回去。他接過時指尖相觸,就着她喝過的位置仰頭飲茶。喉結滾動的聲音混在潮聲裏,像某種隱秘的宣誓。
“當年躲在這裏的時候...”他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海平線盡頭,“總想着這些岩柱要是能瞬間老去該多好。”
蘇星韞的筆尖停在紙面。她看見他瞳孔裏映着的六千萬年岩層,正在晨光裏一寸寸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