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背着洗得發白的帆布包沖進南山小院時,心裏第無數次地默念:“小太初,你在嗎?醒醒?”
往常,哪怕是在最深的沉睡中,只要他集中意念呼喚,腦海中總會傳來一絲微弱的、帶着奇異電子質感的軟糯回應,或是某個淡藍界面的微微閃爍。那是他與那個神秘存在之間,某種無法言說卻真實存在的聯結。
但此刻,回應他的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死寂。
不是空曠,而是某種更具壓迫感的“空無”。就像爺爺那台老式晶體管收音機,在雷雨夜突然被劈壞了某個核心元件,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剩喇叭裏空洞的、帶着細微電流嘶聲的“沙沙”背景音——而那背景音本身,就隱喻着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已然“斷聯”。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着脊椎悄然爬升。林淵下意識地伸手探入布包,指尖觸碰到魯班尺溫潤的木身。他將其抽出,捧在手中。
不對。
觸感不對。
往日裏,這柄古尺總帶着一種仿佛與掌心血脈相連的、沉靜而堅定的暖意,尤其是“本”字刻度所在區域,當他心神凝聚時,往往會泛起一層溫潤如月華的光暈。可此刻,尺身冰涼,那股暖意消失得無影無蹤。木紋依舊清晰,但“本”字刻痕卻暗啞無光,像是被一層無形的、極寒的霧氣徹底包裹、隔絕,失去了所有靈性。它現在,更像是一件純粹的、古老的木質文物。
林淵的心髒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動用古法爲柳明煙化解“陰木鎖脈”時,那看似順理成章、調和陰陽的過程,實則已經觸碰到了《天工造化冊》系統內某個深藏的、鮮紅閃爍的“禁忌”邊界。每一次以古器爲媒,以咒言爲引,強行介入並扭轉某種既定的“病煞”或“氣場”流向,都無異於用一柄不夠鋒利的鈍斧,去劈砍維系此方世界基本規則的、無形的維度屏障。
“小太初”並非簡單的智能程序,她是高維文明遺落的、與這套傳承體系深度綁定的伴生意識體,其核心能量循環與林淵自身的生命場域、精神力乃至冥冥中的“因果”緊密交織。而“禁忌術”所調動的破格力量,瞬間超過了系統爲保護低維載體(即林淵)而設定的絕對安全閾值。
就在他爲柳明煙引動雷擊棗木至陽之氣的刹那,系統最底層的警報被瘋狂拉響:
【警告!宿主生命場域異常波動!能量輸出峰值突破臨界值!維度幹涉指數超標!】
【核心協議啓動:強制切斷高維能量灌注,隔離禁忌反噬餘波!】
【啓動‘維度沉眠’保護程序……核心AI‘太初’進入深度休眠……修復周期:未知……能量通路:部分鎖閉……】
這段冰冷的、遠超林淵當前理解範疇的警示信息,如同流星碎片般在他的意識邊緣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瞬,未等他捕捉便徹底消散,只留下更深的虛無與那柄冰冷的魯班尺。
林淵攥緊了尺身,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薄繭摩擦着冰冷僵硬的木紋。他站在爺爺的小院裏,午後的陽光本該溫暖,他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
原來,那份沉寂,那份“斷聯”,不是偶然,不是偷懶,而是……系統,或者說“小太初”,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替他扛下了某些他尚未完全知曉的、使用禁忌力量帶來的可怕反噬餘波,被迫陷入了“沉睡”。
代價是什麼?她何時能醒來?而他自己……那心脈處一閃而逝的冰冷刺痛,是否僅僅是開始?
他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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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學校結構實驗室。
陽光一如既往地透過高窗,切割成幾道明亮的光柱,無數金屬與水泥的微塵在光柱中緩緩浮沉,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寂靜的舞蹈。空氣裏混合着模型膠水未幹的化學氣味、金屬切削後的淡淡腥氣,以及舊書籍紙張特有的幹燥味道。
岑子墨正蹲在靠窗的實驗桌旁,卡其色的工裝褲襯得她身形利落,褲腳處不小心沾上了一小點透明的模型膠,已經半幹。她手裏攥着一把鋒利的美工刀,全神貫注地爲一座拱橋縮尺模型的混凝土邊緣做最後的修整。額前細碎的劉海被細密的汗珠濡溼,黏在白皙的太陽穴上,她時不時會下意識地抬起手背,有些笨拙地蹭一下,露出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心,那神態褪去了平日的清冷,顯出一種專注到近乎孩子氣的執拗。
“子墨,”林淵的聲音從實驗桌對面傳來,有些沉悶,他正俯身調整着貼在模型關鍵節點上的微型傳感器,黑框眼鏡因爲低頭而滑到了鼻梁中段,“第三號節點附近的預設鋼筋間距數據,你那邊再核對一下?我總覺得實際澆築位置和圖紙有毫厘偏差。”
“好,馬上。”岑子墨應了一聲,放下美工刀,剛想撐着膝蓋站起來,動作卻猛地僵住。
她原本就有些蒼白的臉色,在下一秒“唰”地褪盡了最後一絲血色,變得如同實驗室裏那些未經打磨的石膏模型,是一種缺乏生機的、冷硬的灰白。細密的冷汗幾乎是瞬間從額角、鼻尖沁出,迅速匯聚成珠,沿着臉頰滑落。她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小腹,指甲因爲用力而深深掐進了工裝褲厚實的面料裏。
“子墨?!”林淵幾乎是在她臉色變化的瞬間就抬起了頭。看到她痛苦蜷縮的模樣和額角洶涌的冷汗,他心裏“咯噔”一下,立刻丟下手中的傳感器連接線,三步並作兩步跨了過來,“怎麼了?是不是低血糖?還是胃疼?我包裏有巧克力,還有溫……”
他急切地伸手去夠自己放在旁邊椅子上的背包,指尖剛觸到帆布粗糙的表面,卻被一只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按住了手腕。
岑子墨的手很涼,涼得不像活人的溫度。她抬起頭,因爲疼痛,眼底生理性的水光讓她清亮的眸子顯得有些模糊,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她聲音極低,帶着難以掩飾的顫意和一絲窘迫:“不是……不是低血糖……就是……肚子疼……”
林淵的動作頓住了。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大約十天前,岑子墨在某次課後,趁着實驗室沒人,飛快地往他背包側袋裏塞了一個用普通黑色塑料袋裹着的小方片,然後若無其事地說“最近天氣多變,包裏備個創可貼什麼的……這個,也備用。” 他當時沒多想,後來整理背包時才發現,那是一片日用衛生巾。
此刻,結合她慘白的臉色、小腹的位置、以及那難以啓齒般的窘迫,答案瞬間清晰。
他立刻鬆開了去拿背包的手,轉而扶住她因爲疼痛而微微發抖的肩膀,黑框眼鏡後的眼睛裏沒有絲毫尷尬或猶豫,只有清晰的關切和迅速的分析判斷:“是……生理期?疼得這麼厲害?上次好像沒這麼嚴重?”
他的語氣很自然,是醫者面對病患般的坦然,反而奇異地緩解了岑子墨一部分因疼痛和性別差異帶來的尷尬與無措。她疼得吸着氣,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咬着唇,艱難地點了點頭,淚水終於因爲極致的痛楚和某種委屈而失控地涌出眼眶:“嗯……這次,特別……特別疼……像……像有攪拌機在裏面……”
林淵的眉頭緊緊鎖起。與此同時,他腦海中沉寂了許久的《天工造化冊》知識庫,仿佛被“疼痛”、“女性”、“小腹”這幾個關鍵詞觸發,自動浮現出一段相關的、閃爍着微光的記載:
【《神農本草經》拾遺·婦人雜症篇載:宮寒血瘀,經行腹痛,其症多見小腹冷痛拒按,得熱則緩,經色紫暗有塊。】
【調和建議:紅糖性溫,入脾,緩急止痛;老姜辛散,驅寒暖中;益母草辛苦微寒,活血調經,祛瘀止痛。三味相合,溫通並用。】
【輔以外治法:取向陽老桃木心,制爲暖熨之物,覆於關元、氣海穴處。桃木乃五木之精,稟春陽之氣,其性溫煦,能透達經脈,驅散陰寒凝滯。此法源於古匠門護持女眷之方,以木之生機,養人之氣血。】
“你等着,別亂動,我馬上回來。” 林淵當機立斷,他鬆開扶着岑子墨的手(後者已經疼得幾乎直不起腰,只能虛弱地趴伏在實驗桌沿),目光迅速掃過實驗室,看到角落飲水機旁有個幹淨的保溫杯(不知哪位老師落下的),他快步過去,用熱水裏外燙了兩遍。然後,他攥了攥手中那柄依舊冰涼但此刻被他寄予“工具”與“希望”雙重意義的魯班尺,轉身就朝實驗室外沖去。
“林淵!你去哪兒……” 岑子墨虛弱的呼喚被關在了門後。她蜷在椅子上,小腹處傳來的、一陣緊似一陣的、仿佛要將內髒擰碎的絞痛讓她意識都有些模糊,心裏卻還殘餘着一絲荒謬的擔憂——他……該不會真的跑去買……那個吧?那也太……
林淵目標明確。他一路飛奔,目的地不是超市或藥店,而是位於校園西北角、毗鄰生物系實驗樓的那片被鐵柵欄圍起來的中藥圃。那是學校中醫協會和幾位老教授打理的小園子,裏面種了不少常用藥材。
鐵柵欄門果然只是虛掩着。林淵閃身進去,目光如電,迅速掃過一片片劃分整齊的畦壟。益母草、艾葉、薄荷、金銀花……在午後陽光下舒展着枝葉,散發着混合的、清苦的植物氣息。他精準地找到那片葉片呈掌狀分裂、開過淡紫小花的益母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采摘了最鮮嫩的幾株頂端部分,又順手摘了幾片葉片肥厚、背面泛着灰白的陳艾葉。
剛把草藥攏在手裏站起身,身後就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斷喝:
“喂!那個同學!幹什麼呢?!偷藥材啊?!”
林淵心裏一緊,回頭,只見中藥圃的管理員李大爺,一位精神矍鑠、面色紅潤的老者,正扛着一把小鋤頭,站在園子門口,瞪着眼睛看着他,臉上的皺紋因爲嚴肅而擠成了一團。
林淵趕緊舉起手中的草藥,又下意識地晃了晃另一只手裏還攥着的魯班尺(剛才跑得急,一直沒放下):“李大爺!對不起!事出緊急!我同學突發急症,肚子疼得厲害,需要益母草救急!實在來不及申請了!”
李大爺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他手中的草藥,又落在他臉上,最後定格在那柄造型古樸的魯班尺上。他眯了眯眼睛,臉上的嚴肅忽然像春冰融化般漾開了,甚至帶上了一絲笑意:“喲?這尺子……你是守拙古鎮岑老頭家那邊的後生?姓林,對不對?岑老頭前陣子跟我通電話,還提過一個悟性不錯的林小子,誇你‘心思正,手底有活’,說的就是你吧?”
林淵一愣,沒想到在這裏還能遇到爺爺的舊識,連忙點頭:“是,李大爺,我叫林淵。岑爺爺是我長輩。”
“嗨,早說嘛!自己人!”李大爺大手一揮,不僅沒再追究,反而指點道,“光是益母草力道還嫌不夠,那邊畦頭還有幾叢紫蘇,葉子背面發紫的那種,摘兩片,理氣寬中,和姜是絕配!快去快去!同學要緊!”
林淵感激不盡,又飛快摘了兩片紫蘇葉,朝着李大爺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又像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看着林淵飛奔而去的背影,李大爺捋了捋胡子,搖頭失笑:“現在的年輕人啊……風風火火的。不過,岑老頭看人倒是準,這娃子,眼裏有急色,手裏有老物件,心裏……怕是裝着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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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裏,岑子墨的疼痛似乎進入了一個短暫的平台期,但依舊渾身冷汗,虛弱地趴在桌上,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門被猛地推開,林淵帶着一股微汗的氣息和清新的草藥味道沖了回來。
他先快步到飲水機旁,將那保溫杯再次用滾水燙過,然後動作麻利地將紅糖塊、切好的姜片(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的)、洗淨的益母草嫩梢和紫蘇葉一起放入杯中,沖入滾燙的開水,蓋緊蓋子,用力搖晃了幾下,讓熱氣與藥性充分交融。
接着,他蹲回自己的背包旁,從裏面翻出幾塊之前做“聽軒”桃木格柵時剩下的邊角料,又摸出那把他用得越發嫺熟的刻刀。他目光沉凝,拿起一塊紋理細膩、顏色溫潤的桃木塊,魯班尺在他心中已然成了精確的“標尺”,他快速比劃,用美工刀輔助,竟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那塊木頭削改成了一個巴掌大小、邊緣圓潤的扁平木片。他又在木片邊緣,用刻刀飛快地勾勒出一個線條簡單卻生動可愛的蜷縮小貓圖案——那是岑子墨微信頭像和常用表情包裏的形象。
做完這些,保溫杯裏的姜茶溫度也降到了適口。林淵擰開蓋子,一股混合着姜的辛辣、紅糖的甜香、以及草藥清苦的復雜氣息瞬間彌漫在充滿金屬與化學氣味的實驗室裏,形成一種奇異的、溫暖的對比。
“來,慢慢喝,小心燙。”林淵將保溫杯遞到岑子墨手邊,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很輕。
岑子墨艱難地抬起頭,伸出冰涼顫抖的手接過杯子。指尖觸及杯壁,那透過陶瓷傳來的、恰到好處的溫熱,像是一小簇火苗,瞬間熨帖了她冰冷僵硬的指尖,也似乎稍稍驅散了一絲腹中的嚴寒。她湊近杯口,那股有些“古怪”卻異常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她閉上眼睛,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
液體滾燙,帶着姜的灼辣和紅糖的醇甜滑入喉管,落入冰冷的胃脘,然後那股暖意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暖的漣漪,向着四肢百骸,尤其是那疼痛的核心區域緩緩擴散。雖然絞痛並未立刻消失,但那種仿佛被冰錐釘住的、尖銳的冷凝感,似乎真的鬆動了一絲。
與此同時,林淵將那個還帶着刻刀新鮮痕跡的桃木暖片遞了過來:“這個,隔着衣服,敷在疼得最厲害的地方。桃木性溫,能持久發熱,疏通經絡。”
岑子墨依言,將溫熱的桃木片按在小腹上。初時是木頭本身的微涼,但很快,一種奇異的、深層的、仿佛從木頭內部緩緩透出的溫熱感便滲透衣物,熨帖着皮膚,那溫度不似熱水袋那般表面滾燙,反而更加溫和、持久、深入,像有一只無形而溫暖的手,正在輕輕揉按着那痙攣糾結之處。更讓她心神一顫的是,指尖下那粗糙刻痕勾勒出的小貓輪廓……他竟然記得,還刻了出來。
疼痛在姜茶與桃木的雙重溫熨下,終於開始真正地、緩慢地退潮。岑子墨蒼白如紙的臉上恢復了一絲極淡的血色,額頭的冷汗也漸漸止住。她靠在椅背上,長長地、極其舒緩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將積攢了許久的寒意和痛楚都吐了出去。
她轉過頭,看向正在用紙巾擦拭額角汗珠的林淵。他卡其色的襯衫袖口卷到手肘,沾着點金屬碎屑和木粉,側臉在斜射的陽光裏顯得輪廓清晰,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微微反光。那柄魯班尺被他隨意地放在實驗桌角,尺身沐浴着陽光,先前那層令人不安的冰冷死灰似乎褪去了一些,雖然依舊沒有往日的光澤,但至少……不再那麼刺目地“異常”。
“淵哥,”岑子墨的聲音還有些虛弱,卻帶着清晰的笑意和驚嘆,“你這‘偏方’……真是絕了。像是把老中醫的湯頭歌訣和咱們木匠的老手藝,外加一點守拙古鎮的玄妙,全給一鍋燉了。味道是有點……別致,但,”她輕輕按了按腹部的桃木片,感受着那持續的暖意,“真的有用。比止疼藥……感覺更踏實。”
林淵被她形容得有點不好意思,抬手撓了撓後腦勺,耳根微微發紅:“管用就行。我也是……照着腦子裏的一些老法子瞎試。爺爺以前說過,萬物有性,草木通靈,用對了,就是藥。這桃木暖腹,算是……因地制宜。”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實驗室裏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隱約的校園廣播聲和遠處操場上學生的喧譁。那彌漫開的姜茶暖香和桃木的清冽氣息,頑強地與實驗室固有的冰冷化學氣味抗衡着,並漸漸占據上風。陽光透過高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地面上,拉得很長。影子靠得很近,邊緣模糊地交融在一起,如同兩株並肩生長的植物,根系或許在看不見的地下,早已悄然纏繞,共享着土壤的養分與陽光的溫暖。
岑子墨靜靜地看着林淵轉身去繼續調整之前未完成的傳感器,看着他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背影,目光落在他沾着木屑的肩頭,又滑到自己小腹上那個粗糙卻溫暖的小貓桃木片。心底某處,仿佛也被這混合着姜辣、木香和陽光的氣息填滿了,脹脹的,暖暖的,甚至讓她暫時忘記了殘餘的隱痛。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與信賴,厚重而踏實。
過了好一會兒,林淵似乎想起了什麼,頭也不回地說:“對了,李大爺——就是中藥圃那位老爺子,說以後需要什麼常見草藥,可以直接跟他說。他還推薦夏天可以摘點薄荷,曬幹了泡水,清熱解暑。”
岑子墨聞言,唇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眼睛在陽光下像兩彎清亮的月牙:“好啊。下次……我跟你一起去摘。”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自然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這已是既定的事項。
陽光在實驗室裏緩緩移動,光柱的角度逐漸變得傾斜。空氣中的微塵依舊在光中飛舞,但籠罩着實驗室的那層屬於精密、冰冷、理性的“場”,似乎被這小小的插曲悄然改變,注入了一種屬於“人”的、柔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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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下午,陽光正好。實驗室裏,林淵正坐在工作台前,手裏攥着魯班尺,對着一塊質地勻細的桃木板運刀。木板上,和合二仙的輪廓已然初現,線條流暢圓融,透着歡喜祥和之氣——這是答應送給蘇青蔓的新婚賀禮,他特意選了這塊木料,準備用心雕刻。
岑子墨蹲在他旁邊的矮凳上,手裏拿着一張細砂紙,正仔細打磨着已經刻出大概形狀的擺件邊緣。她今天依舊穿着利落的卡其色工裝褲,褲腳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微木屑粉末。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但鬢邊卻頑皮地粘着一小片深綠的鬆針——那是上午他們一起去中藥圃摘艾葉時,她不慎在鬆樹下蹭到的,自己還沒發現。
“淵哥,這裏,仙童的衣袖褶皺紋路,如果再加深一點點,轉折再圓潤些,會不會更有飄逸感?”岑子墨停下手,指着桃木板上的某一處細節,指尖沾着細膩的木粉。
林淵聞言,停下刻刀,湊近仔細看了看,點點頭:“有道理。我總覺得,刻這些東西,不能光有‘形’,還得有點‘意’和‘情’在裏面。就像做結構,不能光計算受力,還得考慮材料的‘脾氣’和人的‘感受’。” 他說着,重新運刀,順着木紋的走向,將那一處衣袖的線條刻得更加舒展靈動,仿佛真的有清風拂過。
刻刀與木頭摩擦,發出穩定而細微的沙沙聲,如同春蠶食葉。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泛着暖光的桃木上,灑在林淵專注的側臉和微微顫動的睫毛上,也灑在岑子墨沾着木粉的指尖和發梢那枚小小的鬆針上。
這一刻,時光靜謐而充實。
然而,在這片祥和的陽光與木香之中,林淵的心緒,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另一個身影。
他想起了蘇晴。
想起了她站在講台上,用粉筆書寫復雜公式時,那截白皙纖細的手腕露出的弧度;想起她在“聽軒”裏,聽完他的解釋後,眼中一閃而過的、類似欣賞的微光;想起前幾天在實驗室走廊,她主動提出要“聊聊”傳統匠藝與現代工程結合時,那清冷面容上罕見的、純粹求知般的興趣。
每一次想起,心底那簇幽暗的火苗就似乎躥高一分。那火苗裏混合着仰慕、渴望、自卑,以及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想要突破某種界限、真正走入她視野、甚至……她世界的沖動。
他知道這念頭危險,像在懸崖邊緣行走。師生之別,地位之差,能力之距……都是橫亙在前的無形鴻溝。可《天工造化冊》的出現,手中古器漸漸蘇醒的力量,一次次成功“解決”問題的經歷,都像是一步步墊高他腳下的石塊,讓他產生了一種“或許可以”的錯覺。
尤其是當“小太初”沉睡,系統部分功能鎖閉的現在,那種對力量的渴望,對突破現狀的焦灼,與對蘇晴日益加深的執念,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危險的混合物。
他雕刻着象征“和合”的仙童,心裏翻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躁動不安的波瀾。
他甚至開始不受控制地、反復回想《天工造化冊》裏那些更加幽深晦澀、被他此前刻意忽略或無法理解的篇章。那些關於“逆轉”、“牽引”、“共鳴”、“契約”的只言片語,像黑暗中引誘飛蛾的燭火,時不時在他疲憊或走神的瞬間,閃爍出詭異的光。
他想獲得更強的力量。
他想更快地理解奧秘。
他想……離她更近。
這種渴望,如此深沉,如此灼熱,幾乎要壓過他對系統反噬的隱約恐懼,壓過他對“小太初”沉睡的擔憂,甚至……壓過了身邊這片陽光、木香、以及同伴默默陪伴帶來的、踏實而溫暖的靜謐。
他握着刻刀的手,幾不可察地緊了一下。
刀尖在桃木上留下了一道比預期稍深的刻痕。
他恍若未覺,或者說,沉浸在了某種更爲洶涌的內心浪潮之中。
陽光依舊溫暖,實驗室裏的姜茶暖香似乎早已散盡,只剩下桃木被雕刻時散發的、清苦的芬芳。而這芬芳之下,某種無聲的、危險的蛻變,正在一顆年輕的、充滿仰慕與渴望的心裏,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