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天還黑着。
楊村碼頭上卻已經熱鬧起來。挑夫、船工、商販,人影綽綽,在稀薄的晨霧裏穿行。吆喝聲、號子聲、貨箱落地聲,混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
朱由檢四人混在人群中,背着簡單的包袱,朝着碼頭東側走去。那裏停着一條大船——正是徐楓聯系的運糧船。
船很大,比老船夫那條小船大了不止十倍。船身吃水很深,顯然裝滿了貨物。桅杆高聳,帆布收着,像巨鳥收攏的翅膀。船頭船尾掛着風燈,在晨霧裏暈開昏黃的光。
船老大是個黑臉漢子,姓陳,四十多歲,胳膊有尋常人腿粗。他站在跳板旁,正指揮工人裝最後幾袋糧食。
看到徐楓,他點了點頭。
“來了?”聲音粗啞,“就是這四位?”
“是。”徐楓上前,遞過一袋銀子,“陳老板,麻煩您了。”
陳老大掂了掂錢袋,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底艙,靠右舷有個隔間。條件差,忍着點。”他說話很直,“路上別惹事,別多話。到了淮安,自己下船。”
“明白。”徐楓說。
陳老大打量了朱由檢幾人一眼。目光在周皇後身上停留了片刻——雖然她穿着粗布衣,臉上還抹了灰,但那身段氣質,還是不太像普通村婦。
但他沒多問。
這年頭,誰沒點秘密?
“上船吧。”他揮揮手,“辰時開船。”
四人上了船。
船身很穩,走在跳板上幾乎感覺不到晃動。甲板上堆着一些雜物,繩索、木桶、還有幾筐蔬菜。幾個船工正忙着收纜繩,見有人上來,也只是瞥了一眼,繼續幹活。
徐楓領着他們,從甲板中間的艙口下去。
底艙很暗。
只有幾盞油燈,掛在低矮的艙頂上,火苗跳躍,投下搖曳的影子。空氣裏有股復雜的味道——糧食的黴味、潮氣、還有男人身上的汗味。
空間被木板隔成幾個區域。靠右舷果然有個小隔間,大約五六步見方,沒有門,只有一道布簾擋着。
裏面空蕩蕩的,只有角落堆着幾捆稻草。
“就這裏。”徐楓說。
四人進了隔間。
王承恩的肩膀還在滲血,臉色蒼白。周皇後扶他坐下,又拿出傷藥——這是昨晚在客棧買的,最便宜的金瘡藥。
“王公公,換藥吧。”
王承恩想自己來,但手抬不起來。
周皇後蹲下身,輕輕解開他肩上的布條。傷口紅腫,有些化膿。她小心地清理,上藥,重新包扎。
動作很熟練。
朱由檢在一旁看着,心裏復雜。
“一國之後,現在做起了醫女的活。”
他想幫忙,但插不上手。
徐楓在門口守着,透過布簾縫隙觀察外面。
底艙裏人不多。除了他們,只有幾個船工在角落裏打盹。遠處傳來貨物的摩擦聲,還有老鼠的吱吱聲。
辰時到了。
船身一震。
接着是絞盤轉動的聲音,纜繩收起的聲音。然後,船緩緩動了。
透過舷窗——其實只是幾個碗口大的透氣孔——能看到碼頭在慢慢後退。岸上的人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模糊的黑點。
船駛入河道。
速度比小船快了許多。能感覺到水流在船身兩側分開的推力。
朱由檢鬆了口氣。
“終於離開楊村了。”
他坐下來,背靠着艙壁。
周皇後給王承恩包扎完,也坐到他身邊。
隔間很小,四個人幾乎挨在一起。
“陛下,”王承恩虛弱地說,“老奴拖累您了……”
“別說這種話。”朱由檢說,“沒有你,朕走不到這裏。”
他說的是實話。
這一路,王承恩出力最多。
老太監眼睛紅了,低下頭。
徐楓放下布簾,轉身坐下。
“陛下,學生打聽過了。”他壓低聲音,“這條船是漕幫的,運的是官糧。陳老大在漕幫裏有些地位,一般關卡不會查得太嚴。”
“漕幫?”朱由檢挑眉。
“運河上的幫會,勢力很大。”徐楓說,“南糧北運,北貨南輸,都要經過他們的手。聽說……跟官府也有勾結。”
“又是官匪勾結。” 朱由檢已經麻木了。
亂世裏,這是常態。
“那我們搭這條船,安全嗎?”周皇後問。
“比普通商船安全。”徐楓說,“漕幫的船,官兵會給面子。而且船上都是自己人,不會亂說話。”
朱由檢點頭。
他透過透氣孔看向外面。
天亮了。
陽光從孔洞射進來,在艙底投下幾個光斑。光斑隨着船身搖晃而移動,像幾只金色的蟲子。
船在勻速前進。
底艙裏很悶,很熱。
雖然有透氣孔,但空氣幾乎不流動。汗味、黴味、藥味,混在一起,讓人頭暈。
周皇後拿出水囊,分給大家。
水是昨晚燒開晾涼的,有股木頭味。
但誰也沒嫌棄。
喝過水,朱由檢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計劃。
從楊村到淮安,大約六七百裏水路。按現在的速度,大概要走五六天。
到了淮安,就進入南直隸地界。那裏是史可法的勢力範圍,相對安全。
但淮安也是個關卡。
史可法的人,會不會認出他?
“應該不會。” 他想,“史可法沒見過朕幾次。而且他現在擁立福王,就算認出朕,也未必會歡迎。”
他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一個能讓他安全到達南京,又能被南京朝廷接受的身份。
“皇叔?宗室?”
他腦子裏快速搜索朱明宗室的譜系。
“有了。”
他看向徐楓。
“徐楓。”
“學生在。”
“你對宗室譜系熟嗎?”
徐楓愣了一下:“略知一二。”
“襄王這一支,現在還有誰在?”
徐楓想了想:“襄王朱翊銘,萬歷三十七年襲爵,天啓七年薨。其子朱常澄,崇禎元年襲爵,現在應該……在襄陽?”
“不,他不在襄陽。”朱由檢說,“崇禎十四年,張獻忠破襄陽,襄王一家……殉國了。”
徐楓驚訝地看着他。
“陛下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朱由檢沒解釋。
記憶裏有這段。原主朱由檢聽說襄王殉國時,還罷朝三日,以示哀悼。
“襄王還有個弟弟,”朱由檢繼續說,“叫朱常淓,封永明王。聽說在杭州?”
徐楓點頭:“是。永明王好書畫,喜音律,在江南文人中很有名。”
“就他了。” 朱由檢想。
永明王朱常淓,是隆武帝朱聿鍵的叔叔,在南明史上也是個重要人物。不過現在,他還只是個風雅的藩王。
而且,他遠在杭州。
“從現在起,”朱由檢對三人說,“我就是永明王府的管事,姓王。夫人是王府的女官,王承恩是老仆,徐楓是賬房先生。我們去南京,是替王爺辦事。”
他看向周皇後:“婉如,你能扮女官嗎?”
周皇後點頭:“妾身……可以試試。”
“不是試試,是要真像。”朱由檢說,“女官和宮女不同,要有氣度,但也不能太張揚。”
他想了想:“你就說姓周,是王爺側妃的陪嫁,現在管着王府的繡房。”
“繡房?”周皇後眼睛一亮,“這個妾身熟。”
她在宮裏,確實管過繡房。
“好。”朱由檢又看向王承恩,“王承恩,你就說是王府的老人,跟着王爺三十年了。”
王承恩虛弱地點頭:“老奴……明白。”
“徐楓,你是賬房,年輕有爲,王爺賞識,這次帶出來歷練。”
徐楓拱手:“學生領命。”
身份就這麼定下了。
接下來,朱由檢開始編細節。
永明王府在杭州的哪個位置,王府有多大,王爺喜歡什麼,側妃姓什麼,繡房有多少人……
他根據記憶裏的宗室資料,一點點補充。
徐楓聽得認真,偶爾提問。
周皇後也仔細記着。
王承恩雖然虛弱,但也努力聽着。
編完一套完整的說辭,已經過了午時。
底艙裏更熱了。
汗溼透了衣服,黏在身上。
周皇後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幾縷碎發被汗浸溼,卷曲着。
她用手背擦了擦汗,動作很自然。
但朱由檢看着,心裏突然動了一下。
“她這樣……有點可愛。”
他趕緊移開視線。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
他咳嗽一聲,站起來。
“我出去透透氣。”
底艙太悶,他需要新鮮空氣。
徐楓想跟,被他擺手制止。
“你照顧王承恩。”
他掀開布簾,走了出去。
底艙裏,那幾個船工還在打盹。聽到動靜,有人睜眼看了他一下,又閉上了。
朱由檢順着梯子,爬上甲板。
甲板上陽光刺眼。
他眯起眼睛,適應了一會兒。
河面寬闊,水流平緩。兩岸是連綿的農田,遠處有村落,有炊煙。偶爾能看到其他船只,或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
風吹過來,帶着水汽,很涼快。
他走到船舷邊,深深吸了口氣。
“總算能喘口氣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陳老大。
他叼着旱煙杆,走到朱由檢身邊,也看着河面。
“第一次走船?”他問,沒看朱由檢。
“算是吧。”朱由檢說。
“看出來了。”陳老大吐了口煙,“城裏人,細皮嫩肉的,受不了底艙的悶。”
朱由檢笑了笑,沒否認。
“陳老板跑船多少年了?”
“三十年。”陳老大說,“十六歲上船,從夥計幹到船老大。”
“不容易。”
“這世道,幹什麼容易?”陳老大冷笑,“種地的被稅逼死,做工的被工頭克扣,跑船的……被層層盤剝。”
他指了指河面:“就這條河,從杭州到通州,大大小小幾十個關卡。每個關卡都要錢,不給?扣你的船,扣你的貨。一趟跑下來,賺的錢,一半進了那些官老爺的口袋。”
朱由檢沉默。
他知道陳老大說的是實情。
原主朱由檢也知道,但沒辦法。朝廷沒錢,只能加稅。稅重了,百姓苦。百姓苦了,就造反。造反了,就得派兵鎮壓。派兵要錢,又得加稅……
惡性循環。
“聽說南方好點?”他問。
“好點?”陳老大搖頭,“一樣。南京那些官,比北京的好不到哪去。黨爭,貪腐,撈錢……聽說現在又立了個新皇帝,叫什麼福王。呵,換湯不換藥。”
他說得很直白,很刻薄。
但朱由檢聽出了裏面的無奈和憤怒。
“民心如此。” 他想。
兩人沉默地看着河面。
船在破浪前行。
過了許久,陳老大突然說:“你們……不是普通商旅吧?”
朱由檢心裏一緊。
“陳老板何出此言?”
“眼神。”陳老大說,“你那個‘夫人’,看人的眼神,太正。普通女人,沒那種眼神。還有那個老頭,受傷了還坐得筆直,像是……練過?”
他頓了頓:“不過你放心,我不管你們是誰,也不想知道。收了錢,送你們到地方,完事。”
朱由檢鬆了口氣。
“多謝陳老板。”
“不用謝我。”陳老大擺擺手,“這世道,能活下來都不容易。互相行個方便,沒壞處。”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在船舷上磕了磕煙灰。
“對了,前面快到德州了。德州有巡檢司,查得嚴。你們待在底艙別出來,我去打點。”
“有勞了。”
陳老大走了。
朱由檢又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才回到底艙。
把情況跟三人說了。
“德州巡檢司……”徐楓皺眉,“學生聽說,德州知府是劉澤清的人。”
“又是劉澤清。”朱由檢咬牙。
這人陰魂不散。
“陛下,”王承恩虛弱地說,“萬一被認出來……”
“不會。”朱由檢說,“我們換了裝,換了船,身份也換了。只要不出面,應該能混過去。”
他看向徐楓:“到時候,你去應對。你是賬房先生,說話方便。”
“是。”
傍晚,船到了德州。
果然有巡檢司的船攔在河上,要求停船檢查。
陳老大陪着笑臉,塞了銀子。
巡檢司的人上了船,在甲板上轉了一圈,又下到底艙。
底艙裏,朱由檢四人躲在隔間裏,屏住呼吸。
布簾被掀開。
一個巡檢司的士兵探頭看了一眼。
“什麼人?”
徐楓上前,拱手道:“軍爺,我們是杭州永明王府的,去南京替王爺辦事。”
他遞過路引——這是昨晚在客棧僞造的,花了大價錢。
士兵接過路引,看了看,又打量了幾人。
目光在周皇後身上停留了一下。
“永明王府的?去南京辦什麼事?”
“王爺在南京有些產業,派我們去打理。”徐楓又遞過一塊碎銀子,“軍爺辛苦,一點茶錢。”
士兵掂了掂銀子,臉上露出笑容。
“原來是王府的人。”他把路引還回來,“行了,沒事了。”
他轉身要走,突然又回頭。
“對了,你們聽說沒?京城那位……好像沒死。”
朱由檢心裏猛地一跳。
徐楓面不改色:“哦?軍爺從哪聽說的?”
“上面傳的話。”士兵壓低聲音,“讓留意北邊來的,特別是氣度不凡的男女。說是有重賞。”
他看了看朱由檢幾人,搖搖頭:“不過你們是南方來的,應該不是。”
說完,他走了。
朱由檢等人鬆了口氣。
但心裏更沉了。
“消息已經傳開了。” 他想,“李自成,劉澤清,都在找我。”
“南京那邊……恐怕也知道了。”
船繼續前行。
出了德州,天已經黑了。
晚上,船在一個河灣停泊過夜。
底艙裏點起了油燈。
晚飯是船上提供的——糙米飯,鹹菜,還有一碗看不到油星的菜湯。
四人默默吃着。
氣氛有些壓抑。
吃過飯,王承恩吃了藥,睡下了。
徐楓主動去守夜——雖然陳老大說夜裏安全,但他還是不放心。
隔間裏,只剩下朱由檢和周皇後。
油燈昏暗。
兩人的影子在艙壁上晃動。
“陛下。”周皇後小聲說,“您說……慈烺他們,現在在哪?”
朱由檢看向她。
她的眼睛裏,有擔憂,有思念。
三個兒子,生死未卜。
作爲母親,她承受的煎熬,不比任何人少。
“他們會沒事的。”朱由檢握住她的手,“朕已經派人……已經在找了。”
他差點說漏嘴——他現在哪還有人可派?
周皇後點點頭,靠在他肩上。
很輕,很小心。
“陛下,”她說,“如果……如果到了南京,他們不認您,怎麼辦?”
這個問題,朱由檢也想過。
“那就打。”他說得很平靜,“打到他們認。”
周皇後抬起頭,看着他。
“陛下……”
“婉如。”朱由檢看着她,“這一路,你也看到了。百姓苦,官兵貪,藩鎮割據,朝廷無力。這樣的大明,就算去了南京,又能撐多久?”
周皇後沉默。
“朕要的,不是偏安一隅。”朱由檢繼續說,“朕要的,是重整河山,是再造乾坤。如果南京那些人不懂,那就朕來教他們。”
他說得很慢,但每個字都很重。
周皇後看着他,眼睛漸漸亮了。
“妾身……信陛下。”
她握緊他的手。
油燈噼啪響了一聲。
火苗跳動。
兩人的影子,在艙壁上,緊緊依偎。
夜深了。
船外傳來水聲,風聲,還有守夜船工的咳嗽聲。
底艙裏,漸漸安靜下來。
朱由檢和周皇後靠着艙壁,閉目養神。
但誰也睡不着。
手還握在一起。
溫度互相傳遞。
心跳,似乎也漸漸同步。
不知過了多久。
周皇後突然輕聲說:“陛下,您說……我們像不像私奔?”
朱由檢一愣。
然後笑了。
“私奔?皇帝和皇後私奔?”
“這劇情,古今未有。”
他握緊她的手。
“像。”他說,“等到了南京,朕再娶你一次。”
周皇後的臉紅了。
雖然燈光昏暗,但朱由檢能看到,她的耳朵都紅了。
“陛下……又說胡話。”
“不是胡話。”朱由檢認真地說,“等安頓下來,朕要辦一場大婚。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後。”
周皇後不說話了。
她把臉埋進他懷裏。
很輕地,“嗯”了一聲。
朱由檢抱着她,心裏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也許,穿越成崇禎,也不全是壞事。” 他想。
“至少,遇到了她。”
夜深。
船在河灣裏輕輕搖晃。
像搖籃。
搖着船上的人,搖向南方。
搖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