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氏這幾日眼下都帶着一圈淡淡的青色,她正捏着一杆小毫,在一張長長的禮單上圈圈點點,口中還念念有詞。
“這尊玉如意得換,要換成整塊的和田暖玉。還有這套赤金頭面,花樣太素了,不襯我們晚晚。王府那是什麼地方,嫁妝太薄,是要被人看輕的。”
江雲晚端着一碗參茶走進來,輕輕放在母親手邊,目光掃過那張密密麻麻的單子,心裏微微一沉。
單子上的東西,無一不是精品,甚至有幾樣,是前世她大婚時都沒有的。江家如今的光景,爲了湊齊這些,怕是得把庫房底子都掏空了。
“娘,不必如此。”她柔聲開口,伸手按住母親的手腕,“靖安王府什麼都不缺,心意到了便好。”
柳氏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就撥開她的手,眼圈都紅了,“什麼叫心意到了便好?你懂什麼!你嫁的是王爺,是皇親國戚!娘不求你多得寵,只求你不被人欺負,這嫁妝,就是女人的底氣!江家就算是砸鍋賣鐵,也不能讓你在婆家抬不起頭!”
母親話語裏的激動和不易察覺的愧疚,像一根細針,扎在江雲晚心上。
她知道,母親是在爲之前勸她嫁給林逾白的事自責,想用這些身外之物來彌補。
這份心意,滾燙。
可江雲晚也比誰都清楚,真正的底氣,從來不是靠嫁妝堆出來的。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蕭北辰是她借來的東風,能護她一時周全,卻不能保江家一世富貴。江家的根基在生意上,根基爛了,再高的牆也得塌。
她淺淺一笑,沒再和母親爭辯,只順着她的話說:“都聽娘的。不過女兒出嫁前,總想再看看家裏的鋪子,就當是......跟過去告個別。”
柳氏聽了,只當是女兒家心性,嘆了口氣,便隨她去了。
江家最大的產業是南貨北運,京城裏有三家主鋪,其中以朱雀大街的總號“江記南貨行”規模最大。
江雲晚到時,鋪子裏冷冷清清,只有兩三個客人在角落裏挑揀着,夥計們無精打采地靠在櫃台上。
掌櫃錢叔一見她,連忙迎了上來,一張老臉皺得像苦瓜。
“大小姐,您怎麼來了。”
江雲晚沒說話,徑直走到後堂,取來了賬本。纖細的手指一頁頁翻過,上面的數字,比她預想的還要難看。
自從父親出事,秦黨一派就沒少在暗中使絆子。今天查稅,明天查賬,衙門裏的胥吏跟蒼蠅似的,三天兩頭來“喝茶”。雖沒抓到什麼大錯處,但這生意,一來二去也就被攪黃了。
“大小-姐,王爺那邊......能不能?”錢叔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問。
江雲晚合上賬本,搖了搖頭。
“錢叔,王爺能幫我們擋住明槍,卻防不了暗箭。一直指望別人,江家就真的完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錢叔愣住了。他看着眼前這位大小姐,不過一夜之間,仿佛脫胎換骨,眉眼間的稚氣散去,沉澱下來的是一種他看不懂的深邃。
江雲晚走到一幅巨大的輿圖前,目光落在南方。
她腦中浮現出前世的一段記憶。
就是這個秋天,江南大旱,糧食減產,但一種特殊的桑蠶卻因爲天氣原因產量大增,絲價一落千丈。與此同時,北境與瓦剌關系緊張,朝廷急需大量棉布軍衣,導致棉價飛漲。
當時,有一批南下的商人,帶着滿船的廉價絲綢,本想來京城碰碰運氣,結果無人問津,幾乎血本無歸。
一個念頭,如電光火石般在江雲晚腦中炸開。
“錢叔,”她猛地回頭,眼神亮得驚人,“動用我們所有的活錢,去市面上,把能見到的生絲、綢緞,全部吃下來。無論什麼價錢,有多少要多少。”
“什麼?”錢叔大吃一驚,“大小姐,使不得啊!如今絲價眼看着就要跌了,我們還往裏頭砸錢,這不是......這不是抱着金子跳火坑嗎?”
“按我說的做。”江雲晚的語氣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這是命令。”
她必須賭。用這唯一的機會,爲江家博一個翻身的可能。
錢叔還想再勸,可對上江雲晚那雙沉靜又堅定的眼睛,不知怎麼,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只能一跺腳,領命而去。
就在這時,鋪子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譁。
“黑心商家!滾出來!”
一聲怒吼,緊接着便是“哐當”一聲巨響,似乎是門板被人一腳踹開。
江雲晚心裏一咯噔,快步走出後堂。
只見鋪子門口,烏泱泱圍了一群人。爲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他腳下踩着“江記南貨行”的鎏金招牌,手裏還拎着一個藥包,正指着店內破口大罵。
“江家的香料有毒!吃死了人!我弟弟就是吃了你們家的‘安神香’,今天早上人就沒了!”
他身後幾個地痞模樣的人,立刻跟着起哄。
“殺人償命!”
“砸了這家黑店!”
一時間,店裏僅有的幾個客人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周圍的看客越聚越多,指指點點。
錢叔氣得渾身發抖,沖上去理論:“你胡說八道!我們江記的香料賣了幾十年,從沒出過問題!你這是誣陷!”
“誣陷?”那壯漢冷笑一聲,把手裏的藥包往地上一扔,“這就是物證!我弟弟昨晚還好好的,就點了你們這破香,今天早上身子都涼了!不是你們害的是誰害的!”
江雲晚心頭一片冰冷。
來了。
前世,也是這麼一出。就是這場“毒香料”的風波,讓江家聲譽掃地,生意一落千丈,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深吸一口氣,撥開護在身前的夥計,站了出來。
“這位大哥,人命關天,不能僅憑你一面之詞。你弟弟的屍身在何處?可否讓官府的仵作前來驗看?這包香料又是何時何地所購,可有憑據?”
她的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邏輯分明,瞬間讓嘈雜的人群安靜了幾分。
那壯漢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被更盛的戾氣取代。
“少跟老子來這套!讓官府來?等官府來了,你們早就把證據都銷毀了!今天你們要是不給個說法,老子就讓你們這鋪子開不下去!”
他大手一揮,“給我砸!”
身後那幾個地痞早就等不及了,怪叫着沖進鋪子,舉起貨架上的瓷瓶、木盒就往地上摔。
“噼裏啪啦”的聲音不絕於耳,各種名貴的香料、藥材混雜着泥土,被踐踏得一片狼藉。
“住手!”江雲晚目眥欲裂。
那不僅僅是貨物,那是江家幾代人的心血!
一個混混見她姿容不俗,臉上露出淫邪的笑,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胳膊。
江雲晚側身避開,可另一個混混已經抄起了一根斷掉的門閂,看她護着一卷價值不菲的雲錦,更是怒從心起。
“死到臨頭還護着這些破爛玩意兒!”
那人面目猙獰,舉着粗重的門閂,對着她的頭就狠狠砸了下來!
勁風撲面,江雲晚瞳孔驟縮。
躲不開了!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
一只手有力地攬住她的腰,將她往後一帶,帶入一個帶着淡淡墨香的懷抱。
與此同時,另一只手閃電般伸出,穩穩地抓住了那根落下的門閂。
“砰!”
一聲悶響。
是木頭砸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
江雲晚猛地睜開眼,抬頭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她此生都無法忘記的臉。俊朗,清雅,此刻卻因爲劇痛而微微扭曲。
是林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