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的日頭,到了巳時便開始有些毒辣。
東正街上,人聲鼎沸。
“姜娘子,您瞧瞧這地界兒!”
牙行(中介)的老張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油汗,指着面前這間臨街的鋪面,嗓門扯得比鑼還響,生怕被周圍的噪音蓋過去:
“這可是東正街!寸土寸金!一年租金五百兩,那都是搶着要的!我是看在您是大嫂子(林月娘)介紹來的份上,才特意先帶您過來看的!”
“當——當——當——”
不遠處鐵匠鋪打鐵的聲音震耳欲聾。
“磨剪子嘞——戧菜刀——”
“剛出爐的燒餅——”
街上的叫賣聲、車馬聲、討價還價聲混成一鍋沸粥,吵得人腦仁疼。
姜知站在鋪子門口,眉頭皺得死緊,還沒等老張吹噓完,便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太吵了。”
老張一愣,連忙追上去:“吵?姜娘子,做生意哪有嫌吵的?這叫人氣!沒人氣怎麼賺錢?”
“那是賣雜貨的理兒。”姜知沒法跟他解釋什麼是“沉浸式體驗”。
她是來說書的,不是來比嗓門的。若是選在這兒,她哪怕喊破喉嚨,客人也聽不清唐伯虎到底點了哪個秋香(對,打算講唐伯虎點秋香),只聽見隔壁打鐵的“當當”聲了。
姜知腳步不停,抬手擋了擋刺眼的陽光,“我要找靜一點的地方。最好是……離白鹿書院近些,但又不在鬧市口的。”
老張一臉看傻子的表情:“書院那邊?那是清淨,可那是‘死地’啊!除了幾個賣筆墨紙硯的,連個鬼影都沒有。以前有人在那邊開過茶寮,結果沒撐過仨月。學生們都在書院裏讀書,哪有功夫出來喝茶?”
“那是他們不會做生意。”
姜知腳步不停,語氣篤定,“勞駕,您只管帶路便是。”
老張無奈,只得帶着她穿過幾條巷子,越走越偏。
約莫走了一刻鍾,耳邊的喧囂聲漸漸被甩在身後。
眼前豁然開朗。
這裏是白鹿書院的後街。
街道兩旁種着高大的槐樹,知了在樹上懶洋洋地叫着。路面上鋪着整齊的青石板,幹幹淨淨,只有幾個穿着長衫的書生偶爾路過,步履匆匆,卻也都壓低了聲音交談,透着一股子斯文氣。
兩邊的鋪子大半都關着門,只有一家賣舊書的鋪子半死不活地開着,掌櫃的坐在門口打瞌睡。
“您瞧。”
老張指着這一條街,嘆了口氣,“這就是您要的‘清淨’。這兒除了落葉,啥都沒有。”
姜知卻沒說話。
她站在巷子口,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安靜,幽雅,空氣裏甚至還帶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這裏距離白鹿書院的後門,不過兩百步的距離。若是學生下了課,溜達過來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
這哪裏是死地?這分明是後世搶破頭的“學區房”黃金地段!
學生們讀書壓力大,最需要的就是解壓。而這裏,就是天然的“課後娛樂中心”。
“那間鋪子出租嗎?”
姜知抬手,指向巷子中間一棟二層的小樓。
那小樓位置極佳,坐北朝南,門口還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樹,樹蔭像一把傘,遮住了大半個門臉。門上貼着封條,掛着把生鏽的大鐵鎖。
老張看了一眼,拍了一下大腿:“租啊!那房東一家子要去京城投奔親戚,這鋪子空了半年了。您要是看上了,我去拿鑰匙!”
姜知在原地等了一刻鍾,老張氣喘籲籲的跑回來了。
“吱呀——”
沉重的老木門被推開,揚起一陣灰塵。
姜知揮了揮帕子,邁步走了進去。
屋內光線有些暗,但空間卻比想象中大得多。
一樓是大堂,雖然積滿了灰,但看得出原本的格局很開闊。以前應該是做文房四寶生意的,靠牆是一排頂天立地的紅木博古架,雖然有些舊了,但木料扎實,擦擦就能用。
“這架子好,以後正好用來放話本和周邊。”姜知暗暗點頭。
她踩着木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是雅間,推開窗戶,正對着白鹿書院的一角飛檐。
風吹過,能隱約聽到書院裏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姜知站在窗前,聽着這讀書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這就是最好的背景音。
“後面還有個院子。”老張見她似乎有點意動,趕緊領着她下樓往後走。
穿過大堂後門,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
院子裏有一口井,牆角種着幾叢芭蕉,雖然無人打理有些雜亂,但收拾出來定是個雅致的所在。
院子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還帶一個小廚房。
典型的“前店後院”格局。
姜知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心裏的小算盤噼裏啪啦打得飛快。
這地方太完美了!
前面開店,後面住人。
正房自己和栩栩住,廂房可以給以後的員工住(比如還沒影子的護院和廚娘)。廚房也是現成的,稍微添置點鍋碗瓢盆就能開火。
最關鍵的是,這裏足夠安靜。
說書講究的是氛圍。在這個小巷子裏,只要她在台上一拍驚堂木,那聲音能傳出半條街去,根本不用擔心被打鐵聲蓋過。
“這鋪子,一年租金多少?”
姜知轉過身,看着老張。
老張眼珠子轉了轉,伸出兩根手指頭:“這可是二層小樓,還帶院子,怎麼也得……”
“一百兩。”姜知直接截斷了他的話。
老張差點被口水嗆着:“姜娘子,您這砍價也太狠了!這一百兩哪裏租得下來?這可是書院旁邊!”
“正因爲在書院旁邊,生意難做,所以才空了半年。”
姜知走到那口井邊,指了指井沿上的青苔,“這井都快枯了,屋頂我看也有幾處瓦片鬆了,若是下雨還得漏水。我租下來,光是修繕就得花不少銀子。”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淡然:“一百兩,我籤三年。若是行,我現在就給銀票;若是不行,我去看看城西那家。”
其實城西那家遠不如這個,但談判嘛,氣勢不能輸。
老張一臉肉疼地糾結了半天。
他也知道這鋪子是個燙手山芋,房東臨走前交代過,哪怕便宜點,只要是個正經租客就行,別讓房子爛在手裏。
“一百二!”老張咬了咬牙,退了一步,“一百二,不能再少了!這還是看在您給現銀的份上!”
姜知心裏暗笑。
其實她的心理價位是一百五。
這鋪子面積大,帶院子,放在正街起碼要四百兩往上。一百二,簡直是白菜價。
“成。”
姜知也不囉嗦,直接從袖袋裏掏出那張姜母給的銀票,又數了幾錠碎銀子,湊夠了一百二十兩,拍在滿是灰塵的櫃台上。
“現在籤契書。”
老張看着那真金白銀,眼睛都直了。
他做牙行這麼多年,沒見過那個婦道人家辦事這麼利索的,連回去跟家裏男人商量都不用?
“得嘞!姜娘子爽快!”
老張麻利地掏出筆墨和早已備好的紅契,“這房東把地契文書都托付給我了,咱們這就籤!”
一刻鍾後。
姜知手裏捏着還帶着墨香的租賃契書,還有一大串沉甸甸的銅鑰匙站在了鋪子門口。
老張拿着銀子,喜滋滋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好心提醒一句:
“姜娘子,這地兒清淨是清淨,但要做生意,您可得多費心。若是實在沒客,您改做個洗衣裳的活計,或者把後院租給趕考的書生,也能回點本。”
姜知笑着道謝:“借您吉言。”
送走了老張,姜知回到大堂,重新鎖好門,巡視着鋪子。
這鋪子雖然底子好,但太髒了,而且既然要開茶館,現在的布局還得大改。
舞台要搭,桌椅要換,還要弄一些“聲光電”的土法特效裝置。
尤其是那個舞台。
姜知看着空蕩蕩的大堂,腦子裏已經有了畫面。
舞台不能是那種傳統的戲台子,要低一些,親切一些。
最好在台子底下埋幾口大水缸。
這是古人的智慧——利用水缸做共鳴腔,能讓聲音更洪亮、更立體,自帶“混響”效果。
還有二樓的雅間,得把窗戶改大,換成明瓦,讓光線透進來。
姜知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自制的記事本),拿炭筆在上面寫寫畫畫。
“還得找個木匠,打幾張舒服的椅子。現在的長條凳太硬,坐久了屁股疼,客人哪有心思聽一下午書?”
“還要找泥瓦匠,把後院的牆加高,安全第一。”
“對了,還得招人……”
她一邊想,一邊記,完全沉浸在創業的興奮中。
直到遠處書院傳來了下學的鍾聲,“當——當——”
姜知這才驚覺,已經傍晚了。
“糟了,栩栩還在家等我。”
她收起本子,鎖好那把生鏽的大鎖,拍了拍手上的灰。
夕陽西下,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看着這條冷清的後街,姜知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後,這裏人聲鼎沸、茶香四溢的模樣。
“等着吧。”
她對着那塊空蕩蕩的門匾,輕聲說道,“很快,這兒就要改名換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