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考察期間，發現了一些新的情況，或者……
證實了某些反映，那麼，我們也要實事求是，嚴格按照組織原則和J律規定來處理。該調整的調整，該查處的查處。”
這番話，滴水不漏。
表面中立客觀，甚至帶着對組織程序的尊重。
沒有直接反對高育良，也沒有明確支持田國富。
但每一句，都精準地落在了沙瑞金提議的框架內。
並且爲之提供了看似公允、實則致命的邏輯支撐。
凍結？應該。考察？必要。有問題？查處。沒問題？再提。
聽起來無比正確，無可辯駁。
但高育良知道，這等於給祁同偉套上了絞索，把決定權完全交給了“考察”。
而誰主導考察？沙瑞金的人。
高育良眼中的那點期待，徹底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燼。
“我同意正鴻同志的意見。”
又一個聲音響起，沉穩，老練。是省長劉長生。
他放下茶杯，環視衆人，語氣平和卻帶着省長的分量。
“幹部考察，程序必須合規，過程必須嚴謹。這既是對幹部本人負責，也是對組織負責。
祁同偉同志如果確實優秀，經得起考驗，那麼等上三個月，又有何妨？如果真有一些需要澄清的問題……
那麼，查清楚，對他本人，對組織，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二對一，瞬間變成了三對一。
不，不止。
“我也同意沙書記的提議，以及正鴻同志和劉省長的意見。”
組織部長吳春林推了推眼鏡，語氣平靜地補充道。
“組織部會嚴格按照C委會決議，盡快擬定詳細、公正、可操作的考察方案。”
“同意。”政法委書記簡短表態。
“同意。”宣傳B長跟上。
高育良徹底被孤立了。
他坐在那裏，臉色從鐵青轉爲一種失血的蒼白。
然後又勉強恢復平靜。
但陸正鴻看見，他握着鋼筆的右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那只手在微微發抖，盡管他努力控制着。
“既然多數同志都同意，”沙瑞金開口，聲音平靜，一錘定音。
“那麼，就表決吧。同意凍結全省廳級以上幹部職務晉升三個月，並對現有廳級幹部進行全面組織考察的同志，請舉手。”
他說完，第一個舉起了右手。動作不快，但堅定。
田國富立刻舉手，眼神冷硬。
李達康舉手，面色平靜。
吳春林舉手。
劉長生舉手，動作沉穩。
陸正鴻也緩緩舉起了右手，目光平靜地看着前方。
一個，兩個，三個……六個，七個。
超過半數，遠超半數。
“通過。”沙瑞金放下手，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春林同志，散會後組織部立刻着手，明天上午，我要看到具體的考察方案草案。”
“是，沙書記。”吳春林點頭。
“散會。”
沙瑞金率先起身，拿起面前的文件夾，腳步沉穩地離開了會議室。
其他人也陸續起身，收拾文件，低聲交談，或者面無表情地快速離開。
高育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直到會議室裏的人幾乎走光了，他才緩緩地、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般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
他的背挺得筆直，甚至比平時更直。
但那種“直”裏透着一股僵硬的、勉力維持的味道。
他走向門口，腳步很穩，卻顯得有些……沉重。
陸正鴻走在最後，他剛走到會議室門口，身後傳來沙瑞金的聲音。
他並未走遠，就等在走廊裏。
“正鴻同志，留一下。”
陸正鴻轉身，走回空蕩蕩的會議室。
沙瑞金重新走進來，隨手關上了厚重的木門。
隔音極好的房間裏，瞬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坐。”沙瑞金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自己先在主位坐下，揉了揉太陽穴，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
“今天的會，你怎麼看？”
陸正鴻在他指定的椅子上坐下，姿態放鬆卻不失恭敬。
“該開的會。”他回答，言簡意賅。
沙瑞金笑了，那笑容裏有贊許，也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在流動。
“祁同偉的事，你怎麼看？”他換了個問題，目光如炬。
“該查的人。”陸正鴻依舊是四個字。
“查得出來嗎？”沙瑞金追問，身體微微前傾。
“想查，就查得出來。”陸正鴻迎上他的目光，聲音清晰。
“關鍵在於，想不想查，敢不敢查，以及……查到哪裏。”
沙瑞金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
那目光裏有審視，有評估，最後化爲了然的決斷。他點了點頭。
“好。”他重新靠回椅背。
“組織部擬定考察方案，你參與一下，提提意見。你在魔都搞過幹部制度改革的試點，有經驗，有思路。漢東這邊……正需要你這樣敢想敢幹的闖將。”
“是，沙書記。”陸正鴻應道。
“另外，”沙瑞金站起身，走到陸正鴻身邊。
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適中，透着一種親近和信賴。
“李達康市長邀請你去京州調研經濟工作，你安排時間去一趟。
京州是漢東的省會，經濟龍頭，也是矛盾集中地。你主抓經濟，那裏……是你的主戰場，也是突破口。”
“明白。我會盡快安排。”
沙瑞金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門再次關上。
陸正鴻獨自坐在漸漸安靜下來的會議室裏。
看着空蕩蕩的主位和兩旁尚有餘溫的座椅。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照進來，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也照亮桌上那些殘留的、印着各自名字的座位牌。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看，是秘書陳海發來的短信。
“陸C委，組織部吳B長派人送來了關於祁同偉同志的初步考察背景材料附件，
已經放在您辦公桌上了。其中特別標注了涉及山水集團往來的部分，用紅筆圈了出來，內容……比較具體。”
陸正鴻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回復：“知道了。我回去看。”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上並不存在的褶皺，步履平穩地走出會議室。
走廊裏，李達康正站在不遠處，似乎在等他。
“陸C委，”李達康迎上來兩步，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
“中午如果沒別的安排，一起吃個便飯？正好聊聊京州調研的事，我也有些具體想法，想聽聽您的指示。”
陸正鴻微笑，伸出手與李達康握了握。
“李市長客氣了。指示談不上，互相學習。中午我正好有空，就聽李市長安排。”
“那太好了。”李達康笑容更真誠了些。
“我知道一家老店，菜做得地道，環境也安靜。”
兩人並肩，向電梯走去。
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回到辦公室，那份所謂的“附件”已經端端正正地放在辦公桌上面。牛皮紙文件袋，沒有封口。
陸正鴻坐下，解開繞線，抽出裏面的文件。果然很厚，足有幾十頁。但正如陳海所說，中間有幾頁被醒目的紅筆圈了出來，像傷口上塗抹的碘酒。
他直接翻到那幾頁。
是祁同偉與高小琴詳細的交往記錄表。
格式標準，項目清晰：時間、地點、參與人員、事由、費用來源（如有）……
密密麻麻，時間跨度長達數年。
最近的一條，是上個月：某高爾夫俱樂B，兩人及另外兩名企業家，事由“休閒聯誼”，費用來源“個人”。
再往前翻：某私人會所晚餐；某溫泉度假村周末；甚至有一次境外“商務考察”，團組名單裏，祁同偉和高小琴的名字緊挨着。
記錄的筆跡冷靜、工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比任何激憤的控訴都更有力。
陸正鴻的目光落在最後一頁下方的一行小字備注上。
那是用另一種更纖細的筆跡寫的。
“據有關方面未經驗證的反映，祁同偉疑似通過代持或信托方式，
持有山水集團部分股份，具體比例及細節待進一步核實。另，其妻梁璐名下有一套位於京州雲頂山莊的別墅，
購房資金來源存疑，與山水集團某關聯公司有大額資金往來記錄（已另附）。”
他合上材料，身體向後靠進寬大的皮椅裏，閉上了眼睛。
腦海裏，上午C委會的畫面一幀幀回放，無比清晰。
沙瑞金拋出“凍結晉升”提議時，那看似平和實則不容置疑的語氣。
高育良在田國富點名祁同偉時，瞬間繃緊的身體和眼中的怒火。
李達康拿出“記錄”時，那份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精準。
田國富步步緊逼時，那鐵面無私下的鋒利殺機。
還有自己那番“中立”發言後，高育良眼中希望熄滅的瞬間。
一幅完整的漢東權力博弈圖，在他腦中豁然開朗。
沙瑞金是執棋者，要破局，要立威，要清洗。
高育良是要被清理的舊格J核心，要自保，要反擊，要維持。
田國富、李達康是沙瑞金的先鋒，是刺向舊格J的矛。
劉長生、吳春林等人在觀望，在權衡，在選邊。
而自己……
陸正鴻睜開眼睛，眼中寒光一閃，如出鞘的利刃。
自己是沙瑞金要倚重的關鍵力量，是破開經濟困局的刀。
也是……制衡甚至取代高育良在D務幹部領域影響力的潛在人選。
拉攏自己，對沙瑞金而言，是一石多鳥。
高育良則希望用“師生舊誼”這根脆弱的線，牽住自己。
至少讓自己不要成爲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至於祁同偉……他不過是棋盤上一枚比較重要的棋子。
是雙方角力的焦點，是檢驗彼此力量成色的試金石。
想通了這一切，陸正鴻心中一片清明。
他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撥通了秘書陳海的分機。
“陳海，回復組織部吳B長辦公室。”
他的聲音平靜而果斷。
“就說送來的材料我已經看過了。我的意見是：祁同偉同志作爲省管重要幹部，考察必須嚴格、深入、徹底。
特別是涉及與山水集團等企業往來密切的部分，
建議列爲重點核查內容，務求查清事實，厘清界限，給組織一個負責任的結論。考察方案中，應體現這一要求。”
電話那頭，陳海顯然在快速記錄，然後確認道。
“是，陸C委。重點核查與山水集團往來，列入考察方案。還有其他嗎？”
“另外，”陸正鴻頓了頓。
“通知S政府辦公廳，協調安排我明天下午的日程。我要去京州shi政府，與李達康市長初步對接調研事宜。讓他們準備好相關的經濟數據基礎材料。”
“明白。我馬上辦。”
電話掛斷。
陸正鴻再次起身，走到窗前。
樓下，省W大院裏的車輛稀疏了不少。
他看見高育良那輛黑色的奧迪，正緩緩駛出大門。
車速不快，甚至顯得有些……遲滯。
陽光照在車身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知道，從今天起，從這一刻起，漢東的天，徹底變了。
沙瑞金的劍已出鞘，高育良的盾已出現裂痕。
而他自己，這把剛剛磨利的刀，即將揮向漢東最深、最頑固的痼疾。
他轉身，回到辦公桌前，重新打開電腦。
點開一份關於“漢東省開發區轉型升級指導意見”的文件。
光標在屏幕上穩定地移動，紅色的批注開始一行行出現。
窗外，天色湛藍，雲卷雲舒。
一場風暴，已然在平靜的表象下醞釀成形。
而風暴的中心，正是這間看似尋常的常務副省長辦公室。
下午三點，組織部三樓的小會議室。
陽光從西側的窗戶斜射進來，將室內切割成明暗兩半。
橢圓形的會議桌比上午的C委會議室小了一號。
但此刻坐在這裏的七八個人，分量卻絲毫不輕。
空氣裏有新泡的龍井茶香，有紙張的油墨味。
還有一種更加凝滯、更加尖銳的緊繃感。
沙瑞金依舊坐在主位，但姿態比上午更放鬆些。
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了襯衫，領口鬆開了第一顆紐扣。
他手裏把玩着一支黑色的萬寶龍鋼筆，筆帽在指尖緩慢轉動。
左手邊，組織部長吳春林正襟危坐。
面前攤開着一份厚厚的文件草案，眼鏡後的眼神專注而審慎。
右手邊，陸正鴻靠着椅背。
手裏依舊習慣性地轉着那支紅筆，目光平靜地落在對面的高育良身上。
高育良坐在沙瑞金正對面。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裝，襯衫領口系得一絲不苟，銀發梳得整整齊齊。
但臉上那種慣常的儒雅溫和。
此刻已被一種極力克制卻仍透出邊角的冷硬所取代。
他面前的筆記本打開着，但上面一個字也沒寫。
只有那支紅藍鉛筆，被他握在手中，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
J委書記田國富坐在高育良斜對面。
臉色如同他身後那面貼着“J律嚴明”標語的牆。
冰冷、堅硬、沒有任何表情。
省長劉長生坐在稍遠些的位置，慢條斯理地喝着茶。
目光低垂，似乎在研究茶杯裏浮沉的茶葉。
還有組織部兩位分管幹部的副B長，屏息凝神，等待着這場決定漢東未來數月甚至數年政治生態的會議開始。
“開始吧。”沙瑞金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面的石頭。
瞬間激起了所有人注意力凝聚的漣漪。
“春林同志，你先介紹一下，上午C委會決議後，組織部初步擬定的考核辦法草案。”
“是，沙書記。”
吳春林清了清嗓子，翻開面前的文件。
聲音平穩但清晰地在安靜的會議室裏響起。
“根據C委會決議精神，我們緊急擬定了《漢東省廳級以上幹部晉升凍結期間德才表現
與廉潔自律情況全面考核實施辦法（草案）》。主要內容，分爲以下幾個部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
尤其在提到關鍵條款時，加重了語氣。
“第一部分，政治品德與職業道德深度審查。
重點考察幹部在重大原則問題上的立場、對組織決定的執行情況、以及……是否存在陽奉陰違、搞‘小圈子’、‘小山頭’等非組織活動。
審查將通過調閱歷年民主生活會記錄、談心談話記錄、重大事項報告等進行。”
“第二部分，群衆基礎與公信力專項測評。每一個被考核的廳級幹部，
都將在其主管或分管的部門、系統、地區，組織不少於100人的匿名民主測評會。測評內容涵蓋工作作風、服務群衆、廉潔自律等十個方面。
綜合滿意率低於80%的，自動進入第三部分——重點核查程序。”
“第三部分，親屬及特定關系人從業情況排查。
要求被考核幹部如實申報配偶、子女及其配偶，以及可能利用其影響力牟利的其他特定關系人，
是否在其管轄範圍或業務影響範圍內經商辦企業。對於申報情況，組織部將聯合市場監管、稅務等部門進行交叉比對核實。
一旦發現瞞報、漏報或存在利益輸送嫌疑的，直接移交J委核查。”
一條，兩條，三條……
吳春林每讀出一條，會議室裏的氣壓就低一分。
這哪裏是“考核辦法”？這分明是一張設計精密、條款嚴苛的“過濾網”和“清洗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