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四點,肖博峰正在整理客戶電話會的紀要,手機響了。
是廣州的號碼。他接起來:“喂?”
“我在虹橋機場。”父親肖國棟的聲音從那頭傳來,背景是機場廣播,“剛下飛機。把你地址發過來。”
肖博峰愣住了:“爸?你怎麼……”
“來上海辦點事,順路看看你。”肖國棟語氣平常,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怎麼,不方便?”
“沒有。”肖博峰看了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我發你地址,你先去我住處,我六點下班。”
掛了電話,他把靜安區的地址發過去。想了想,又補了條短信:“密碼鎖密碼是880215,我生日。室友王歡可能在家,我跟她說一聲。”
然後他給王歡發微信:“我爸突然來了,可能要在家待會兒。麻煩你開個門。”
王歡秒回:“啊?叔叔來了?家裏還沒收拾……我馬上回去!”
肖博峰繼續寫紀要,但注意力已經散了。父親所謂的“順路”顯然是借口——廣州到上海,哪有那麼多順路。
他想起那份對賭協議,想起離家時父親那句“五十萬是我給你交的學費”。
現在,交卷時間還沒到,老師突然要來檢查作業了。
下午五點四十分,肖博峰提前離開公司。地鐵上,他給沈墨發了封簡短的郵件,說明家裏有急事,紀要明早補交。
沈墨回復一個字:“好。”
六點二十,他推開合租屋的門。
客廳裏,父親肖國棟正坐在那張布藝沙發上,手裏端着王歡泡的茶。王歡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有點緊張地絞着手指。
“叔叔說想等你回來,不讓我做飯……”王歡見他回來,鬆了口氣。
肖國棟放下茶杯,打量兒子。肖博峰還穿着上班的襯衫和西褲,領帶鬆了,袖口挽着,眼睛裏帶着疲憊——那是連續熬夜工作的人才有的眼神。
“工作很忙?”肖國棟問。
“這周有個項目趕進度。”肖博峰放下電腦包,“爸你吃飯了嗎?”
“飛機上吃了點。”肖國棟站起身,在屋裏走了幾步,像在巡視領地,“房子挺舊,但收拾得幹淨。”
他說着,看了眼王歡:“你室友?”
“嗯,王歡。”肖博峰介紹,“這是我爸。”
王歡趕緊站起來:“叔叔好,我去準備晚飯……”
“不用麻煩,”肖國棟擺擺手,“我等會兒跟阿峰出去吃。你忙你的。”
語氣溫和,但帶着不容置疑的距離感。王歡看了看肖博峰,點點頭,回了自己房間。
門關上後,肖國棟才開口:“女孩子人不錯,挺勤快。”
“她是好室友。”肖博峰說。
“只是室友?”
“目前是。”
肖國棟點點頭,沒再追問。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老舊的居民樓:“一個月租金多少?”
“兩千四,兩人分攤。”
“不便宜。”肖國棟轉回身,“但你媽給你的五千,應該夠用幾個月。”
肖博峰沒說話。他知道父親在計算,在評估——這是飯店老板的本能。
“走吧,”肖國棟拿起外套,“帶我去你公司看看。”
晚上七點,陸家嘴的寫字樓還亮着大半的燈。
肖國棟站在環球金融中心樓下,抬頭看着這棟在建的摩天大樓。
“在這裏上班?”他問。
“28層。”肖博峰指了指高處。
“能進去嗎?”
肖博峰拿出工卡,刷開旋轉門。前台已經下班了,保安認識他,點點頭放行。
電梯上28層,門開,冷氣撲面而來。
辦公區還有七八個人在加班。李哲坐在工位上,正對着兩個屏幕做模型,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到肖博峰和他身後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下。
“肖博峰?這位是……”
“我爸,來上海出差,順便看看。”肖博峰簡短介紹,“爸,這是我同事,李哲。”
肖國棟點點頭,目光掃過整個辦公區——寬敞的空間,落地窗外是黃浦江夜景,每個人面前至少兩塊屏幕,空氣裏有咖啡和紙張的味道。
“你們平時就坐這兒?”他問。
“嗯。”
肖國棟走到肖博峰的工位旁。37號,靠牆,桌上很簡單:公司配的筆記本電腦、一個筆筒、幾本專業書,還有一盆王歡給的綠蘿。
“你的位置?”
“對。”
肖國棟看着那盆綠蘿,忽然笑了:“跟你媽一樣,喜歡養這些。”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這桌子,還沒有我飯店裏一張餐桌大。”
“夠用了。”肖博峰說。
“工資呢?”肖國棟直截了當,“實習期一個月多少?”
“八千,稅前。”
肖國棟沉默了幾秒。八千,在廣州算高薪,但在上海,付完房租剩下的,大概只夠吃飯。
“夠花嗎?”
“夠。”
“不夠要說。”肖國棟站起身,“家裏不缺你這點。”
他說完,背着手在辦公區走了一圈,像在視察。經過李哲工位時,他看了眼屏幕——上面是復雜的財務模型,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公式。
“你們做這個,”他問李哲,“能賺多少錢?”
李哲被問得有點懵:“這個……看項目,如果上市成功,獎金會比較多。”
“多是多少?”
“可能……幾十萬?上百萬?”李哲不太確定。
肖國棟點點頭,沒再問。他走回肖博峰身邊,低聲說:“走吧,吃飯去。”
他們去了附近一家本幫菜館。肖國棟點的菜:紅燒肉、油爆蝦、醃篤鮮、炒青菜,再加兩碗米飯。
菜上齊後,肖國棟給兒子夾了塊紅燒肉:“多吃點,你瘦了。”
肖博峰低頭吃飯。父親突如其來的關心,讓他有些不適應。
“那個女孩子,”肖國棟忽然說,“王歡。你們合租多久了?”
“一個月。”
“她做什麼的?”
“行政,在律所。”
“家是哪裏的?”
“浙江。”
肖國棟問一句,肖博峰答一句,像在面試。
“你喜歡她?”最後,肖國棟問。
肖博峰筷子停了一下:“爸,你問這個幹什麼?”
“隨便問問。”肖國棟給自己倒了杯茶,“你要是喜歡,就好好處。別像有些年輕人,談個戀愛拖拖拉拉,耽誤事。”
肖博峰沒接話。
父子倆沉默地吃着飯。鄰桌是幾個穿着西裝的年輕人,正在熱烈討論什麼“IPO”“估值”,聲音很大。
肖國棟聽着,忽然問:“你上次說的那個預言,張叔紡織廠的事——怎麼樣了?”
肖博峰放下筷子:“上周五,廠裏裁了第一批,三十個人。”
肖國棟的手頓住了:“什麼時候的事?”
“上周五下午。張叔沒跟你說?”
“沒有。”肖國棟臉色沉下來,“他前天還來我店裏吃飯,一個字沒提。”
“要面子。”肖博峰說,“裁員的消息,他肯定想壓着。”
肖國棟盯着兒子:“你怎麼知道的?”
“行業論壇上有人爆料。”肖博峰說得半真半假,“紡織廠工人發的帖子,說被無故辭退,正在找法律援助。”
其實是他前世記得的時間點——2007年7月中旬,張叔的廠子開始撐不住。
肖國棟沉默了很久。他端起茶杯,又放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想到餐廳禁煙,又塞回去。
“所以你讓我推遲擔保貸款,”他緩緩說,“是因爲這個?”
“一部分原因。”肖博峰說,“更主要是,我看過他們的財報——如果銀行願意給你看的話。”
“你看過?”
“沒看過他們的,但看過同類企業的。”肖博峰說,“原材料成本漲40%,出口退稅政策調整,歐盟反傾銷——這三條同時發生,中小企業根本扛不住。”
肖國棟靠回椅背,看着兒子。燈光下,肖博峰的臉還很年輕,但眼神裏的東西,已經不像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
“你還知道什麼?”他問。
肖博峰想了想:“爸,你飯店的三家分店,下半年生意會下滑。”
“爲什麼?”
“通貨膨脹。”肖博峰說,“豬肉、蔬菜、食用油都在漲價,但顧客對價格敏感,你很難把成本全部轉嫁出去。利潤率會被壓縮。”
肖國棟沒反駁。他自己也感覺到了——最近進貨價漲得厲害,但菜單價格不敢大調。
“你有辦法?”他問。
“有,但需要你信我。”肖博峰說,“等我這周末回家,給你一份詳細的方案。包括菜單結構調整、供應鏈優化、還有——最重要的是,品牌升級。”
“品牌升級?”肖國棟笑了,“我一個開飯店的,要什麼品牌?”
“所以才需要升級。”肖博峰直視父親,“‘老廣記’開了二十年,還是大排檔的招牌。你想傳給下一代,就不能只是個大排檔。”
這句話戳中了肖國棟。他沒說話,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飯後,父子倆沿着黃浦江散步。外灘的燈光映在江面上,遊輪緩緩駛過。
走到一個長椅旁,肖國棟坐下,點了根煙——這次他沒忍。
“阿峰,”他忽然說,“你離家那天,我說五十萬是給你交的學費。”
“我記得。”
“現在我覺得,”肖國棟吐出一口煙,“這學費,可能交得值。”
肖博峰看向父親。
“我在你這個年紀,”肖國棟繼續說,“還在廚房裏切菜,每天想的是怎麼把菜炒好,怎麼讓客人滿意。但你——你在看更大的東西。”
他看着江對岸的陸家嘴,那些高樓大廈在夜色中閃着冷光。
“這些東西,我不懂。”他說,“但我看得出來,你懂。”
肖博峰沒說話。風吹過來,帶着江水的氣息。
“那個對賭協議,”肖國棟掐滅煙,“你認真做。做好了,家裏以後……”
他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家裏以後,可能要靠你了。”
這句話很輕,但在肖博峰聽來,重如千鈞。
他等了很久——前世今生加起來,等了快四十年——才等到父親這句話。
不是“你要聽我的”,而是“家裏要靠你”。
這是承認,也是托付。
“爸,”他說,“我會的。”
肖國棟點點頭,站起身:“走吧,回你那兒。我訂了酒店,明天一早的飛機。”
“不住我那兒?”
“你那小房間,我住着憋屈。”肖國棟擺手,“酒店舒服點。”
兩人往回走。快到地鐵站時,肖國棟忽然想起什麼:
“對了,你媽讓我帶句話。”
“什麼?”
“她說,中秋回家吃飯。”肖國棟說,“帶上王歡也行。”
肖博峰愣了下:“媽說的?”
“她嘴上不說,心裏想。”肖國棟笑了,“你媽那人,你還不知道?”
父子倆相視一笑。那一刻,隔閡好像消失了。
送父親上出租車後,肖博峰獨自走回合租屋。
路上,他收到王歡的短信:“叔叔走了?你們聊得怎麼樣?”
他回復:“很好。中秋,我媽讓你跟我回家吃飯。”
發完,他看着手機屏幕。
幾秒後,王歡回復了一連串表情符號:
然後是一句話:“叔叔說的???”
肖博峰笑了。他打字:“嗯。去嗎?”
這次,隔了很久才回復: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