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王三進站在了市圖書館古籍修復中心的門外。這地方是棟獨立的三層小樓，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紅磚外牆爬滿了老藤，葉子蔫蔫的，風一吹沙沙響，看着比旁邊的圖書館主樓老了不止一輪，倒像個被遺忘的舊式研究所。
出來接他的是修復中心的負責人李老，七十多歲的年紀，頭發花白，戴着副瓶底厚的眼鏡，手上套着雙洗得發白的棉布手套，一看就是跟古籍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
“怪事是三天前開始的。”李老領着王三進往樓裏走，走廊靜得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空氣裏飄着股舊紙張、糨糊混着防蟲草藥的味道，聞着有點發悶，“我們當時在整理一批民國醫書，據說是捐贈者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一開始都挺好，沒什麼異常，直到小劉——我們這兒最年輕的修復員，在翻一本《青囊補遺》的時候，突然喊起來，說書頁上冒出了新字。”
二樓的工作間裏，長條桌上攤着幾十本殘破的線裝書，幾名修復員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着紙頁。靠窗的位置，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坐立不安，臉色蒼白得像紙，看見他們進來，趕緊站了起來——這就是小劉。
“您就是王先生吧？”小劉的聲音還有點發顫，手不自覺地攥着衣角，“我真沒胡說，那些字看得清清楚楚，是豎排的毛筆字，寫的全是些……怪方子。”
王三進沒多說，掏出加密平板打開掃描功能，同時悄悄開啓了破妄金瞳的基礎模式——耗不了多少能量，卻能看清能量場的動靜。工作間裏的能量場挺幹淨，只有些古籍常年被翻閱、被琢磨出來的微弱“信息殘留”，這是老物件常見的靈性印記，無害也無異常。
“哪本書？”他問。
小劉指着桌上一本深藍色封面的線裝書，書脊上貼着手寫的標籤：《青囊補遺·徐氏手抄本》。
王三進接過李老遞來的棉布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翻開書。書頁已經黃得發脆，稍微一動都怕碎了，上面是工整的小楷，寫的都是些補氣養血的尋常中醫方子，看着沒什麼特別的。
他點開平板的“信息深度掃描”——這是張清雲昨天剛給他升級的功能，能查出物體上附着的深層信息層。掃描結果很快跳了出來，果然有問題：這本書的表層信息，也就是印着的文字下面，還壓着至少三層“覆蓋信息”。最老的一層是成書年代，民國二十三年；中間一層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批注痕跡；而最新的那層，能量特征新鮮得很，撐死不超過三個月，而且帶着明顯的人工調制痕跡——156.7赫茲。
這是永生教的技術籤名，錯不了。
“你再跟我說說，看到的‘幻影藥方’具體寫了什麼？”王三進抬眼問小劉。
小劉皺着眉回憶：“第一頁冒出來的是‘玄陰溫養方’，主藥寫的是‘月露三合’‘子時井華水’，還得配合‘寅時面東吐納’……我當時還以爲是誰搞的惡作劇，像玄幻小說裏的橋段。可翻到後面，又看到個‘九陰轉陽法’，說要‘取純陽之血三滴，混朱砂、辰砂，寅時塗眉心，配離火陣法’……聽着就邪乎。”
王三進飛快地把這些記在平板上。月露、子時井華水、寅時吐納，這些都是玄學裏溫養陰性能量的老法子；而純陽之血、朱砂、離火陣，就是激進的轉陰爲陽的路數了。
“那些字出來的時候，你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他追問。
“頭暈，有點像低血糖犯了的那種暈。”小劉想了想，補充道，“對了，當時我正在用紫外線燈給書頁做加固處理，機器開着的時候，字看得最清楚。後來我把機器關了，那些字就慢慢淡下去，最後沒了。”
紫外線。特定波長的光，可能激活了書頁上殘留的能量信息。
王三進從背包裏掏出一張特制的“信息拓印符”——這是吳明昨天快遞給他的試驗品，原理有點像復寫紙，不過復寫的是能量層面的信息痕跡。他把符紙輕輕壓在那頁書上，指尖緩緩注入一絲靈氣。
沒幾秒，符紙表面就浮現出淡淡的黑色字跡，正是小劉說的“玄陰溫養方”，比他口頭描述的詳細多了，連能量引導的呼吸節奏、每日的時辰禁忌都寫得明明白白。
更關鍵的是，符紙的右下角，還藏着一行極小的字：“徐隱錄於甲子年冬。此法若成，可解玄陰絕脈之厄，然需以純陽之體爲引，慎之。”
徐隱。甲子年，換算過來是1924年，整整一百年前。
永生教的教主，一百年前就開始研究玄陰體質的轉化方案了。
深度掃描顯示，這本書的貓膩不止表面這點。王三進跟李老說明情況，征得同意後，把書搬到了單獨的檢測室，用更精密的儀器仔細分析。
“書脊裏藏着東西。”掃描結果清晰地顯示，書脊的漿糊層下面，有個微小的金屬片。王三進拿出細針和鑷子，小心翼翼地拆開已經脆化的線裝縫線，從夾層裏夾出一枚薄得像蟬翼的銅片。
銅片上用針尖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得湊到放大鏡下面才能看清，是徐隱的日記片段：
“民國十三年臘月初七，父病危。家傳醫書皆言玄陰絕脈無解，吾不信。今夜觀星，見太陰星旁有異光，忽有所悟：陰至極則陽生，此乃天道。然轉化需引，何物可爲引？苦思不得。”
“民國十四年元月十五，遇一道人。道人言：汝所求之法，逆天改命，需付代價。吾問何代價，道人笑而不答，只贈一殘卷，名《奪舍秘要》。吾閱之駭然，此乃邪術。然父喘嗽之聲在耳，心魔已生。”
“民國十四年三月初三，父卒。臨終握吾手曰：勿入歧途。吾涕淚俱下，焚《奪舍秘要》。然心中疑問未消：若無邪術，正道何在？”
日記到這兒就斷了。但銅片的背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用盡最後力氣刻上去的：“若後來者見此，當知吾已尋得正道。然正道艱難，需三人性命爲基。吾已害二無辜，第三……或是吾自身。此書藏於老宅東牆第三磚後，內有完整《玄陰轉陽正經》。得此書者，望善用之，莫復吾過。——徐隱絕筆”
老宅東牆第三磚後。
王三進立刻撥通張清雲的電話，把發現的所有情況都同步了過去。十分鍾後，張清雲的電話回了過來，語氣凝重得很：“徐氏老宅在城西，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拆了，原地蓋了紡織廠的職工宿舍。但天師府的檔案裏有記載，徐隱當年確實留下過一批隱秘手稿，我們一直以爲在戰亂裏弄丟了。要是這些手稿裏真有《玄陰轉陽正經》，那價值就太大了——可能比我們現在所有的方案都完整。”
“紡織廠職工宿舍……”王三進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了那個布置聚陰陣的廢棄廠區，“就是我們之前去過的那個地方？”
“對。而且永生教最近在那一帶活動，恐怕不只是爲了試驗裝置。”張清雲沉聲道，“他們說不定也在找徐隱留下的東西。王三進，你得再去一趟，把那批手稿找出來。”
“可職工宿舍是居民樓啊，怎麼找一堵百年前的牆？”王三進有點犯難。
“徐隱的日記寫的是‘東牆第三磚後’。老宅雖然拆了，但地基說不定還在。而且根據建築檔案，現在的3號樓，正好蓋在老宅的原址上。”張清雲頓了頓，補充道，“更重要的是，永生教應該還沒找到——要是找到了，就不會還在那兒折騰試驗裝置了。你還有機會。”
任務徹底升級了。
晚上八點，王三進再次來到了紡織廠區域。這次他不是一個人，張清雲派了兩名天師府的外勤弟子協助，都是擅長勘察和破解機關的好手。爲了不打草驚蛇，三人都穿着社區維修人員的制服，背着工具包，大大方方地走進了3號樓。
這是棟六層的老式筒子樓，住的大多是紡織廠的退休工人。對照張清雲發來的上世紀二十年代老宅布局圖，現在3號樓的一樓101室和102室，正好覆蓋了當年老宅東廂房的位置。
101室住的是一對老夫妻，聽說他們是來檢查“老樓結構安全隱患”的，挺爽快地就讓他們進了屋。王三進開啓破妄金瞳，挨着牆壁仔細掃描。
現代的紅磚牆裏面，果然能看到一些更古老的青磚殘基——那是老宅地基的殘留。而在東牆位置，大概離地一米五的高度，金瞳捕捉到了一塊磚體內部的能量異常：那兒有個小小的空洞，空洞裏藏着東西。
“找到了，就在這兒。”他壓低聲音對另外兩人說。
一名外勤弟子掏出便攜式透視儀——不是什麼玄學法器，就是正經的建築用內窺鏡。屏幕上的圖像顯示，那塊磚是空心的，裏面有個用油紙包着的東西。
可他們沒法直接拆牆。這是別人家，動靜太大不僅會驚動住戶，還可能打草驚蛇。
“從隔壁102室對應的位置打個孔穿過去。”王三進迅速做了決定，“102室現在空着招租，我有鑰匙。”——這是張清雲提前安排好的，天師府用“看房”的名義，拿到了臨時鑰匙。
三人轉到102室。對應的位置正好在衛生間的牆壁上。王三進用卷尺精確測量，確定了打孔點，然後拿出特制的無聲電鑽，在瓷磚上鑽了個小小的孔。內窺鏡伸進去一看，油紙包就在夾層裏，距離牆面只有三厘米。
他用細長的鑷子，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夾了出來。油紙已經脆得一摸就掉渣，裏面包着個檀木盒子，盒子上刻着八卦圖案——可仔細一看，這八卦是反的，是逆八卦，邪修常用的標記。
打開盒子，裏面是厚厚一疊宣紙手稿。最上面一頁，寫着幾個工整的大字：
《玄陰轉陽正經·徐隱纂》
下面還有一段小注：“餘窮畢生之力，訪遍名山道觀，集正統醫道與玄門秘法，終成此經。然每思所付代價，心如刀割。望得此書者，心存善念，以救人而非害人爲旨。切記：玄陰轉陽，需陰陽調和，不可強奪。強奪者，雖得一時之效，終遭天譴。——徐隱臨終泣血謹記”
王三進快速翻了翻。手稿分三卷：第一卷是玄陰體質詳解，包括九種亞型的分類、能量特征，還有和常見疾病的對應關系；第二卷是正統轉化之法，列了三十六種漸進方案，從藥膳、針灸、導引術到陣法輔助，從頭到尾都強調“循序漸進，以三年爲期”；第三卷全是禁忌和警告，列出了十二種邪道捷徑，像奪舍、血祭、能量抽取這些，每種都詳細分析了“短期效果”和“長期惡果”。
在第三卷的末尾，徐隱用顫抖的筆跡寫了一段自白：
“餘曾試邪法二：其一，以童男純陽之血爲引，施‘換血術’，童男三日後衰竭而亡；其二，捕一狐妖取其內丹，欲以妖丹爲媒轉化陰氣，狐妖自爆內丹，餘遭反噬，折壽十年。此二罪，萬死難贖。故餘焚邪書，毀邪器，獨留此正道經文。然餘自知罪孽深重，當以死謝罪。唯望此經傳世，救後來之苦命人，稍減吾罪於萬一。”
王三進合上手稿，心裏沉甸甸的。
原來永生教教主徐隱，曾經也是個想救親人的絕望之人。他走錯過邪路，害過無辜的人，最後悔悟了，留下正統傳承，然後自殺謝罪。
可現在的永生教，顯然只繼承了他的技術，卻把他的悔悟拋得一幹二淨。他們撿走了那些邪法捷徑，用來“開采”像張小可這樣的特殊體質者。
“找到東西了？”一名外勤弟子輕聲問。
“找到了。”王三進把手稿小心收進背包，“但這只是上半部分。徐隱的日記裏說‘需三人性命爲基’，可手稿裏只寫了他害死的兩個人。第三個人是誰？他說‘或是吾自身’，但他最後是自殺謝罪，這根本不符合‘性命爲基’的邪術條件。”
他重新拿起檀木盒子，用金瞳仔細掃描。盒子底部，有一層極淡的能量紋路——是個微型的加密陣法。他按照張清雲教過的破解方法，往裏面注入了特定頻率的靈氣。
“咔噠”一聲，盒子底部彈開，露出了第二層夾層。裏面只有一封信，信封上寫着：
“致百年後的有緣人：若你讀到此信，說明你已得《正經》。但真正的完整傳承，在吾之墓中。墓在龍虎山後山‘思過崖’下，開啓需三物：此信、吾之悔悟心（即讀此信時的悲憫）、以及一道未受污染的玄陰之氣。得完整傳承者，望以蒼生爲念，莫復吾過。——罪人徐隱絕筆”
完整傳承在墓裏。還需要玄陰之氣才能開啓。
王三進瞬間明白了，永生教爲什麼這麼執着於張小可。他們不只是想要她的體質能量，還想把她當成“鑰匙”，去打開徐隱的真正傳承——那裏面，恐怕不光有正統的轉化之法，還有徐隱一輩子研究的、包括邪術在內的所有知識。
那是一個惡魔留下的寶藏。
晚上十一點，王三進回到了醫院。他把手稿和信交給了張清雲派來的專人——天師府要組織專家連夜研究。不過在此之前，他復印了手稿裏關於“正統轉化之法”的關鍵幾頁。
病房裏，張小可還沒睡。陳芳正在幫她做睡前的能量梳理，指尖的微光順着她的經脈慢慢遊走。
“找到有用的東西了嗎？”看到他進來，張小可輕聲問。
王三進把復印的手稿遞過去：“是徐隱一百年前研究的正統方案，比吳明顧問的方案更系統，也更安全。就是……需要的時間長。”
張小可拿起復印頁，仔細地看了起來。手稿上的字跡工整又沉重，能看出書寫的人每寫一個字都費了極大的心力。方案詳細得嚇人，從每天該吃什麼藥膳、該做什麼針灸，到具體的導引術動作、呼吸節奏，甚至連情緒管理都寫了——要保持心境平和，不能大悲大喜，因爲情緒波動太大會幹擾能量轉化。
“要三年啊……”她輕聲念叨了一句。
“但勝在安全。”王三進坐在床邊，“吳明顧問的方案雖然快，可風險太高。徐隱在手稿裏反復警告，所有想走捷徑加速轉化的，最後都會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張小可沉默了很久，眼睛望着窗外。城市的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三進，明天就是羅天大醮的初試了吧？”她忽然轉過頭，看着他。
“嗯。”
“如果我想在初試前做個決定，你會支持我嗎？”
“什麼決定？”
“我想先試試徐隱方案的第一階段。”張小可的眼神很堅定，“同時配合吳明顧問的方案，把我體內的晶體處理掉。但晶體轉化後產生的能量，我不直接吸收，而是按照徐隱的方法，慢慢導入正軌。這樣既把眼前的威脅消了，也能爲長期轉化打個基礎。”
王三進愣了一下，隨即開始琢磨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可徐隱的方案需要特定的藥膳和環境，我們現在在醫院裏，條件不夠啊——”
“我可以先從最基礎的開始。”張小可打斷他，“就做呼吸導引和情緒調節，這些在病房裏就能練。藥膳和環境可以慢慢準備。重要的是，我想走一條穩妥的路，不想去賭那73%的成功率。”
她伸手握住王三進的手，握得很緊：“我知道你想盡快治好我，我也想。但我更想……跟你一起慢慢變老，不想因爲急於求成，留下什麼後遺症。徐隱用一輩子才明白的道理，我不想再走他的老路。”
王三進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裏一陣暖流。他反握住她的手：“好。就按你說的來。我明天跟吳明顧問和林醫生商量，調整一下方案，確保晶體轉化後的能量能安全導入徐隱的體系。”
一旁的陳芳停下了能量梳理，點點頭說：“這個思路可行。但有個問題，蘇晴那邊——如果小可開始練徐隱的導引術，她的能量波動會慢慢變得‘正統’，和之前的狀態不一樣，很可能會被蘇晴察覺。”
“察覺就察覺。”王三進的眼神冷了下來，“如果她發現小可在走正統轉化的路子，說不定會急着動手。這樣正好，我們可以提前設個陷阱等着她。”
他看向窗外，夜色已經很深了，城市的燈光像無數雙眼睛，藏在黑暗裏。
永生教想要張小可的玄陰之氣當鑰匙；徐隱的完整傳承在龍虎山思過崖下；羅天大醮的考場，也在龍虎山。
這一切，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線串在了一起。
而明天，就是羅天大醮的初試。他要第一次正式踏上天師府的核心選拔賽場，也會離所有真相更近一步。
“早點睡吧。”王三進幫張小可掖了掖被角，“明天我去考試，你就在病房裏練導引術，我們各自加油。”
張小可點點頭，閉上眼睛。但她的手，一直沒鬆開他的。
病房裏的燈關了，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蘇晴坐在電腦前，盯着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曲線，眉頭緊緊皺着。屏幕上顯示的，是張小可的能量波動記錄——在剛才的半小時裏，原本有些紊亂的波動，變成了一種極其穩定的韻律。
這是一種古老的、正統的玄門調諧頻率。
她飛快地敲擊鍵盤，把數據加密發送出去。收件人是一個加密代號：徐隱。
主題：目標能量模式突變，疑發現正統傳承。建議加速誘導計劃，或在羅天大醮期間采取行動。
鼠標點擊“發送”。
夜色，更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