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陰着。
雲層壓得很低,風裏裹着一股子要下雪不下雪的潮溼氣,村口那棵老槐樹被吹得“譁啦啦”直響。
大隊曬谷場上卻挺熱鬧。
今年收成一般,曬不了多少糧,可曬場還得用——今天要把隊裏從社員家裏收回來的口糧過秤、過篩、重新裝袋。
男人抬麻袋,女人篩谷糠,知青記賬、貼條。
“許笙,你跟這邊的女社員一起,把谷殼裏的石子、草籽挑一挑。”記工員安排,“手快點,中午前得弄完。”
“成。”許笙應得利落,把袖子往上一挽,露出一截白腕子。
曬場中央鋪着一大片舊席子,上面堆着黃澄澄的糧食。邊上放了幾只篩子,風吹過,谷粒輕輕滾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她蹲下來,抓了一把谷子往篩子裏一倒,手腕輕輕一抖,篩子立刻有節奏地晃起來。
風從袖口灌進去,把她的碎發吹得往後飄。她眯起眼,眼尾那點勾笑在陰天裏也顯得亮。
“嘖,這丫頭篩谷子的樣子,都能叫人看出神。”旁邊大嫂忍不住感嘆,“像唱戲的。”
“你也不看看人那張臉。”另一人笑,“幹啥都好看。”
她們說話聲音不算大,卻瞞不過周圍人的耳朵。
有幾個年輕小夥子抬麻袋路過,眼睛忍不住往這邊一瞟,結果剛剛好撞上——
宋意微。
她站在曬場邊的一塊空地上,懷裏抱着記賬本,身上那件淺色呢子外套和灰撲撲的曬場形成鮮明對比。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眼底那一點陰影比平時重了些。
她目光落在許笙身上,停了足足有半分鍾。
——太扎眼了。
曬場上這麼多人,明明都是普通的棉襖、舊褲子,偏那一個人,只是挽了個袖口、露了點手腕,就能叫所有視線不由自主往她那裏聚。
必須想辦法。
宋意微垂下眼,手指在記賬本邊緣慢慢摩挲。
“意微,你把這幾家的數先記上。”江湛把幾張皺巴巴的紙遞給她,“數字對完了給我看一眼。”
“好。”宋意微接過,乖巧地點頭,“你放心,我會仔細核對的。”
“嗯。”
江湛轉身,去另一頭看過秤的麻袋有沒有標錯。
宋意微目光順勢追過去,在他背影上停了一瞬,又慢慢轉向曬場中央那片人影。
許笙換了個方向篩谷。
她動作不急不緩,氣定神閒,偶爾跟旁邊人說兩句笑話,惹得對方笑出聲,又會立刻安靜下來,低頭繼續幹活。
就像這個曬場不是大隊的,是她家後院。
宋意微吸了口氣,目光劃過地面:曬場邊緣有一塊地面凸起,旁邊堆着幾只空木盆,還有一摞沒用上的篩子。
她在心裏過了一遍——方向、角度、人群站位。
然後,慢慢往那邊走。
“唉呀,意微同志來了。”一個大嫂看見她,笑着招手,“今天不記賬啦?”
“記完一部分了。”宋意微笑,“剩下的等秤那邊忙完再來對。”
她抱着本子,走到許笙這邊,眼睛像不經意地落下:“笙妹子,辛苦了。”
“還行。”許笙笑,篩子晃得更靈巧了,“反正不是我家糧,我不心疼。”
“你這嘴呀。”旁邊大嫂笑罵,“小心說出去被當成‘階級敵人’。”
“那我得先有‘階級’。”許笙抬眼,懶懶一句,“可惜我只有一條命。”
幾個人被她逗樂了。
宋意微也跟着笑,笑裏卻沒太多溫度:“笙妹子真會說笑。”
她目光順着地面掃了一圈,突然像是看見什麼似的,輕輕“呀”了一聲。
“這邊地有點滑,小心別踩到。”
她說着,主動上前兩步,像是要“好心提醒”許笙,步子卻剛好踏在那塊略微隆起的地面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外人看來,是一連串“自然反應”:
——意微腳下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撲。
——她剛好撲向許笙這邊。
——她手裏的賬本被甩出去,朝許笙那方向飛。
“不好——”有人叫出聲。
一切都快得像真摔了一樣。
宋意微眼角餘光卻一直牢牢鎖在許笙身上。
她很清楚,旁人看到的,會是——
她提醒小心,結果被推了一把,然後摔出去。
只要許笙下意識往前伸手一擋,她往旁邊一偏,動作稍微誇張一點——
“許笙推她”的畫面就立住了。
她甚至連重話都想好了:
“我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大家不要怪笙妹子。”
越是這樣說,別人越會覺得她“心太善”,那個“嘴壞的村姑”越顯得心腸不好。
然而,計劃有一個前提:
——許笙,會按照“正常人的反應”——要麼扶,要麼躲。